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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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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最高的道德明顯地只棲身於殺意之中時,把這種殺意視為犯罪的法律,便在一塵不染的太陽下,在天皇陛下的名義下開始施行(最高的道德本身因為最高的道德的存在而遭受懲罰),這究竟是誰特意製造的矛盾啊?天皇陛下果真知道這種可怕的結構嗎?這不正是精巧的『不忠』費盡心機製造出來的瀆神的結構嗎? 「我不明白,就是不明白,無論如何也不明白。而且,在殺戮之後,是不會有人背叛立即自刃這一誓言的。那樣一來,我們就可以順利地穿越煩瑣的法律之林,連底擺和袖頭都不會碰上一枝一葉,便扶搖飛向那光輝的天際。神風連的人們就是那樣的。當然,明治六年的法律之林肯定還是稀稀疏疏的…… 「所謂法律,就是一種障礙,它要不斷阻止想把人生變為瞬間的詩那種欲求。用飛濺的血花寫下的一行詩去換取自己的人生,在大多數人看來都是非常不妥的。可大多數人並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他們在對這種欲求渾然不覺中便送走了自己的人生。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所謂法律本來就是為極少數人而設立的,這個機構竭力要把極少數異常純粹的、擺脫了世間常規的熱誠……的人,貶低到和盜賊、色情完全相同的『惡』的地步。一定有人出賣了我!使我落人到這個巧妙的陷阱裡。」 經由市穀車站的火車鳴響的汽笛,無情地斬斷了這些思緒。聽上去,這汽笛聲像是一個衣服上著了火的人為了滅火而在泥土上打滾,充滿了急迫和緊張的情緒。這個人在黑暗中翻滾哀號,全身都被噴濺著的火星所包裹,全身都被熊熊燃燒的火焰照得通明。 而且,與溢滿虛偽生活溫情的監獄裡的汽笛不同,火車上的汽笛聲置身於悲痛之中,卻在嚮往著一種無邊無際的自由,滑行一般奔向未來。就連那異鄉的土地,異樣的早晨,令人不快地泛出魚肚白的黎明,站台盥洗室裡排列著的鏡子中突然顯現出臉龐來的那個鏽跡斑斑的清晨的幻影,全都不足以傷害火車上的汽笛正講述著的充滿希望的未來。 獄窗就這樣現出了曙色。三排監舍各有13個監室。在徹夜不眠的早晨,阿勳便從右邊那排監舍靠東端的監室的獄窗中,眺望冬天的紅日初出。 太陽以高高的獄牆為地平線,如同溫熱柔軟的餅子一般粘貼在地平線上,緩慢地升了起來。這個太陽正照耀著的日本,現在已拒絕了阿勳等人的熱誠幫助,卻聽任於疾病、腐敗和崩潰。 ……來到這裡後,阿勳才開始做起夢來。 說是才開始做夢,也不夠準確。在來這裡以前,當然也曾做過夢。 但以前做的都是健康少年那種早晨醒來後便立即忘掉的夢,還從未有過一直延續下來,以至侵擾白晝生活的夢境。可現在卻不同,不用說早晨,就是整個白天,前一夜的夢境仍然會完整地沉澱在內心裡。有時,前一夜的夢境甚至會和第二夜的夢境重合起來,並接著昨夜的夢繼續做下去。像是雨天忘了收下的色澤鮮豔的衣物總也幹不了,就那麼晾曬在那裡一樣。雨還在繼續下著,或許那家的主人是個瘋子,又把剛洗滌的新的友禪稠衣物晾曬在了曬衣場的竹竿上,綴飾著灰暗的天空。 一次,他夢見了蛇。 那裡是熱帶地區,像是一個被密林包圍著的寬曠宅第裡的庭院,連圍牆也沒有。 他站在好像位於密林庭院中央的那個破敗了的灰色石造陽臺上,卻不見連接著陽臺的建築物。只見四方形小陽臺四周的石欄上,揚起鐮刀形脖子的眼鏡蛇石雕,正以手掌般的形狀,把熱帶滯重的空氣往四方推去,以此來保持白色石塊空間內的閑寂。這是從密林正中切割下來的炎熱的四邊形沉默。 聽得見蒼蠅在飛旋,蚊子發出了掀動羽翅的聲響。黃蝶在飛舞,小鳥的啼囀恍若清澈的水滴。此外,從綠蔭交錯的密林深處,還傳出了別的鳥兒發瘋般的刺耳叫聲。蟬也在叫個不停。 然而,遠比這些聲音更為清晰地傳到耳鼓裡來的,卻是疑為暴雨襲來時的那種聲響。當然,那不是暴雨。密林的樹梢遠在高高的處所,太陽把斑駁的光影撤在陽臺上。可是,往來的風只從高高的樹梢刮過,根本不在地面經過,因而可以從撒在蛇頭上的光斑的移動來判明大風的往來。 從樹梢隨風飄落的樹葉,順著枝葉飄然而下,發出宛若驟雨的聲響。這些落葉並不是剛剛才離開樹枝的。由於枝杈縱橫,以及不留下一絲空隙的蔓草的糾纏,落葉於是受到阻攔,無法順利飄落到地面上來。等到大風刮過時,落葉才開始再度飄落。它們一片一片地、細心地順著枝杈往下飄落的聲音,與敲打在樹葉堆上的雨點聲混在了一起。由於這全是乾燥的闊葉,所以才會發出如此喧囂的回音。飄落在長著白癩般苔蘚的陽臺上的落葉,每一片都顯得非常寬大。 熱帶的陽光,如同軍團隊列中相擁相連的數萬枝槍刺。透過樹梢撒下的點點斑斕是它的反映,而真正的陽光卻是看起來眩目,摸上去灼手,正從密林的對面包抄過來。即便置身於這個陽臺上,也能夠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 這時,阿勳看到一條綠色的小蛇從石欄間探出頭來,就像蔓草從那裡猛地伸出蔓頭來一樣。這條比較粗的小蛇身上的綠色深淺不一,宛如蠟制工藝品一般。當阿勳察覺到那不是蔓草的一部分,而是一條光潤的、披著人工般色彩的蛇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它對著阿勳的踝骨纏了上來,阿勳剛剛發現這情況,腳上卻早已被咬了一口。 死亡的寒氣,從熱帶的中心升騰上來。阿勳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 暑熱忽然被遮掩住,蛇毒從全身的血液中驅出了溫暖,每一個毛孔都愕然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寒意。呼吸只剩下了艱難的淺吸氣,因為不能充分地吐氣,吸氣也就變得越發微弱了。漸漸地,這個世界上的空氣便不能再流進阿勳的口裡了。然而,生的運動卻還在全身敏捷的顫抖中持續著。出乎自己的意料,肌膚竟然像是被驟雨打得起了皺的池水一般。「不該這樣死去!應當切腹而死!決不應該、像這樣、被動地、可憐地、由於自然的小小惡意而死去!」在這樣想著的同時,阿勳感到自己的身體像是用鐵錘也敲不碎的凍魚一般被凍得堅硬…… 睜開睡眼後,阿勳發現自己蹬了被子,正橫臥在早春寒意徹骨的黎明中。 他還做過這樣的夢。 這是一個奇怪而又令人不快的夢,無論如何也趕不走拂不去,頑固地殘留在內心的一隅。在這個夢境中,阿勳變身成了女人。 但阿勳卻不清楚自己的身體變成了怎樣的女人。大概是失明了,除了用手去觸摸自己的身體外,再也沒有其他確認的方法,阿勳覺得這個世界好像翻了過來,或許自己剛從午睡中醒來,身上滲出了少許汗珠,正倚在窗邊的躺椅上。 也許是以前的蛇夢在重複著夢境。耳邊所聽到的,是密林中的鳥語,蒼蠅的飛旋,還有落葉雨點一般的嬉戲狂歡。接著,傳來一陣白檀一般令人慵懶、寂寞,卻又像是古樹散發出的甘甜氣味。阿勳記得,有次打開父親異常珍惜的白檀煙盒的盒蓋時,也曾嗅到過這種氣味。阿勳忽然想起,在梁川的田間小道上看見過的黑色篝火灰堆處,也有著和這近似的氣味。 阿勳感到,自己的肉體變成了缺少鮮明棱角,柔和地晃蕩著的肉塊。輕柔懶倦的肉霧在體內彌漫,一切都變得曖昧模糊,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秩序和系統,也就是說,沒有了支柱。曾經在他的周圍閃爍輝耀、不斷吸引著他的光亮的碎片,也都消逝得無影無蹤。愉悅和不快,歡喜和悲哀,全都肥皂般地在他的肌膚上滑過,肉塊心蕩神馳地浸漬在肉的浴池之中。 浴池決不是牢房,任何時候都可以出去,卻因為過度的慵倦和舒適而不願出去。這種永久浸漬著的狀態,這種不願出去的狀態,也就是「自由」了。因而,如今再也沒有任何嚴厲制約著他的戒律了。白金繩子一般十道二十道地緊緊捆綁著他的束縛全都解了開來。 過去一直奉若神明般的東西,今天卻變得毫無意義。正義如同一隻飛落到脂粉盒中被嗆著的蒼蠅,原本應當為之獻出生命的東西,現在卻被澆上香水浸泡得鼓脹起來。所有的光榮,都溶解在了微熱的泥土之中。 皚皚白雪完全消融了,春天的泥土在自己的體內開始變暖。漸漸地,這些春天的泥土形成了子宮。想到自己不久後就要生育,阿勳不禁戰慄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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