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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第二卷 奔馬 第三十一章

  那天早晨,本多在報紙上看到了這樣的大號標題:

  右翼激進分子十二名

  在地下據點被一網打盡

  抄收出日本刀和暴動文件

  當局對此極為重視

  本多原以為只是又發生了一起事件,可當他在被捕者名單中看到飯沼勳的名字時,內心的平靜便立刻被打破了。他想馬上給東京的飯沼塾掛個電話,但出於世故的考慮卻又沒掛。在翌日的早報上,標題更加醒目了:

  「昭和神風連」事件現已查明

  企圖一對一暗殺財界巨頭

  欲使財政界陷於崩潰毀滅

  主犯竟是一十九歲少年

  報紙上還第一次登出了阿勳的面部照片。那張照片雖然印刷粗糙、模糊不清,可那雙在本多家作客時,與周圍的家庭氛圍毫不融洽、給本多留下深刻印象的眼睛,卻仍然在發出異常澄澈的光亮。好像正怒睜著的雙目,嚮往著的不正是這一天嗎?直到現在,本多才對自己那只知道通過法律條款來觀察世界的洞察力有失偏頗而感歎不已。

  早已年滿18歲的阿勳,已不再適用于少年法。從報紙的報道看來,同黨中除了那個名叫佐和的奇怪中年男子外,全都是一些20歲左右的年輕人。當然,這其中也可能有適用于少年法年齡的人,但阿勳卻不行。

  本多從法律的角度想像著最糟糕的事態。在這些曖昧的新聞報道背後,好像還隱藏著什麼。從事件的表面看來,這不過是一群莽撞的年輕人輕率的暗殺計劃,可進一步的搜查,也許還會從這其中發現出更廣泛和更深刻的東西。

  在今天的早報上,為抗議肯定會出現的流言,也為了防止「5·15事件」以來的偏見,軍部發表了如下聲明:

  在此次事件中,陸軍軍官全然沒有參與。每有此類事件發生,便有人將之與青年軍官聯想起來,實在遺憾萬千。自「5·15事件」突發以來,軍部尤為注意整飭軍內,嚴正軍紀,為此付出極大之努力,此已為眾所周知之事實。

  陸軍當局的這一番聲明,反而引起了猜疑,似乎其背後還有某種力量在活動。

  倘若事態發展下去,查出觸犯刑法第77條「毀亂朝綱」的意圖,那就嚴重了。僅從新聞報道來看,還不清楚將以「未遂」論處,還是以「陰謀準備」論處。本多想起阿勳曾極力向自己推薦閱讀的《神風連史話》一書,現在聯想到被阿勳他們稱之為「昭和神風連」的這個名稱,不禁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那天夜裡,清顯出現在本多的夢境中。他好像在呼救,又像是在為自己夭折了的命運而控訴。睜開睡眼後,本多下定了決心。

  或許是心理作用,本多在法院裡的評價比以前差了一些。自從秋天去東京出差回來以後,與同事之間的關係,不知為什麼冷了下來。人們私下裡議論說,造成本多這些變化的,或是家庭,或是女人的問題。曾經那麼聰慧過人的才智,現在也漸漸受到了懷疑。院長一直非常賞識本多的聰穎,現在察覺到這一切,不禁暗自為本多感到痛心。

  如果說,世俗的庸人愛把夢境中的詩歸於女人,那麼同僚們憑直觀,把秋天去東京出差回來的本多染上這些病症歸於女人的問題,並且把這種病症歸結于詩意的範疇,應該說是非常準確的。這種準確地發現本多脫離理智的軌道,迷失在某種感情之草叢生的小徑中的直觀,也的確是非同一般的。如果這一切發生在20歲左右的年輕人身上,那還可以理解,可本多的年齡與這種人為的故障實在太不相稱了,因而人們的責難主要集中在這一點上。

  在這樣一個以理性為職業的世界裡,這種下意識地患上浪漫病的患者,是不會受到尊敬的。從國家的正義這一角度來看,儘管不能把這說成是犯罪,可他正在被某種「不健全」所侵蝕,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可是,對這種事態最感到吃驚的,卻是本多自己。想不到,早已化為自身血肉的法律的正義,在那令人目眩的高度築起的鷲巢,就這樣受到呼嘯而來的夢的洪水和詩的浸潤所造成的威脅!如果問題僅止於此倒也就罷了,可更為嚴重的事態,是這些夢的襲擊,沒有從根本上破壞掉本多一直信奉著的人類理性的先驗性,也沒能根除去比現象更靠近法則的那些自豪的喜悅,相反,倒是使它們更加強悍,更加高大,從縫隙中看到了這堵聳立在大地法則背面的更為高大和嚴峻的白色法則的牆垣,並且把那種一度出現後便不能再回到平和的日常信仰中去的終極之環的光芒顯現出來。這的確不是後退而是前進,不是回顧而是先見。阿勳確實是清顯的轉生,在本多看來,這已經是一種淩駕於法律之上的法律真理了。

  本多想起少年時代,曾偶爾聽過月修寺住持尼宣講佛經。從那時起,自己就感到歐洲的自然法思想中存在著不夠完善的地方,而把輪回轉生引入法律條文的古印度「摩奴法典」,卻深深打動了自己的心。那時,自己的內心裡已經有著什麼東西在萌芽了。作為形式上的法,不僅要澄清混沌,而且還要從混沌的底層找出規律,如同用盆中的水捕捉月影一般,在研究法律體系的過程中,找出遠比構成自然法基礎的歐洲理性信仰更為深邃的源泉。當年本多的這些直觀性的感受,或許是正確的。可這種正確與身為現行法律守衛者的法官的正確之間,自然存在著差異。

  本多自己也很容易地想像到,和這樣的人在同一所建築物裡共事,該是多麼令人不愉快呀!那是井然有序的精神房間中惟一的一張落滿塵埃的桌子,從理智的角度來看,再也沒有比固執的夢幻更像懶漢的污垢了。不知為什麼,夢幻總是使得人們顯露出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讓他們的精神染上衣領的油垢、後背的皺折、露出膝蓋的破褲子等風情。本多也知道,儘管自己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可不知不覺間卻觸犯了公共道德,被同事們視為清潔的公園中一條遊覽路上的紙屑了。

  提起在家裡,妻子梨枝什麼也不講。她決不是那種想要瞭解丈夫內心世界的女人。她不是不知道丈夫的變化,也不可能沒有察覺丈夫沉溺于某事之中,可梨枝卻什麼也沒有說。

  本多根本沒想向妻子說明這一切,這倒不是擔心會遭到妻子的取笑和侮辱。他之所以緘口不語,是出於一種微妙的羞恥心。正是這種羞恥心,才構成了他們夫婦間的特質。可以說,這也是這對略有古老遺風、恬靜安適的夫婦間最為美好的部分了。本多幾乎是下意識地覺察到,在自己的新發現和新變化之中,存在著與那種美好相抵觸的東西。因而,在那個最美好的部分中,夫婦倆都悄悄地保持著沉默和沒有揭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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