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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這些日子裡,梨枝也在為丈夫工作起來如此吃力而感到驚訝。在丈夫工作間隙時,自己精心烹調的飯菜好像也不似以前那樣合丈夫的口味。梨枝沒有發牢騷,也沒有顯露出寂寞的神色,更沒有用那種故意不流露出寂寞的神氣來刺傷丈夫的心。在梨枝的腎炎發作期間,她的面龐就會像玻璃罩裡的那個輪廓模糊、大腦袋光身子的偶人胖娃娃一樣,平增上幾分稚氣,不知不覺間,現在又變成了平常的那樣一張臉。她的微笑中充滿了溫存,卻絲毫沒有流露出期待。把梨枝塑造成這麼一個女性的,一半是父親,一半是本多的力量。至少,本多從未給妻子帶來過嫉妒的苦惱。

  儘管阿勳的事件早已在報紙上引起軒然大波,可既然丈夫絕口不提與此有關的任何話題,梨枝也就保持著沉默。但在吃飯時,再這麼避而不談顯然就反常了,於是梨枝淡淡地說道:

  「飯沼先生的兒子也真了不得。來我們家作客時,看上去倒像是個又老實又認真的學生哩。」

  「嗯,不過,又老實又認真與這種犯罪並不矛盾。」

  梨枝心裡覺得,本多的這個反駁很委婉,好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說出來的。

  本多的內心裡充滿了不安。如果說,試圖營救清顯卻沒有成功是自己青春時代的最大遺恨,那麼,這次則必須要營救出來,必須把他從危難和惡名中營救出來。社會上的同情也是一股可以依靠的力量。本多早就覺察到,由於參加的人都還很年輕,因而社會輿論不但會不憎恨這個事件,而且還會寄以同情。

  本多最後下定決心,是在那天夜裡夢見清顯後的翌日清晨。

  前來東京車站迎接本多的飯沼,身著海獺領子的和服斗篷,八字鬍在臘月的嚴寒中顫動著,從他的聲音和發紅了的眼睛中,可以看出長時間守候在站台的疲勞。他拉住剛剛走下火車的本多的手,呵斥塾生從本多手中奪過皮包,便在本多的耳邊絮絮叨叨地說著感謝的話:

  「謝謝您的美意!這就使我覺得有了主意。犬子這是多麼幸運啊!可本多先生您下了多大的決心呀!」

  讓塾生先把行李送到母親家去以後,本多便在飯沼的邀請下,來到銀座的銀茶寮一同吃晚飯。聖誕節的裝飾在街面各處閃爍著光亮。聽說東京的人口已達五百三十萬之多,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便覺得蕭條和饑饉仿佛是這裡所看不見的大地盡頭的火災一般。

  「拜讀過您的來信,內人高興得都哭了起來。我們把您的信一直供在神龕上朝夕相拜。不過,法官不一直是終身制的嗎?您怎麼辭了職呢?」

  「如果有了病,那也就沒辦法了。雖然法院方面再三挽留,可我以醫生的診斷書為擋箭牌給擋了回去。」

  「您得了什麼病?」

  「是神經衰弱。」

  「莫非……」

  飯沼沉默了下來。從他眼睛中掠過的一絲不安神色所顯示出的正直,使得本多領受了他的厚意。本多知道,作為一個法官,對於自己並不很喜歡的被告所顯示出的刹那間的正直,無論怎樣試圖把它與感情疏隔開來,最終自己還是可能抱有某種程度的好感。那時,自己便會在內心裡很自然地揣摩起律師對當事人所抱有的感情。那應當是一種更具有戲劇性的感情。轉瞬間掠過法官心頭的厚意,理應是某種倫理性的源泉,而律師則必須完完全全地充分利用這種感情。

  「我這是根據本人志願而免退現職的,在身份上還是法官,所以今後我應該被稱作退職法官。明天我就去律師協會登記,那時,我就可以作為律師開始工作了。這次的辯護工作是我主動承擔的,所以要全力以赴地去幹。本來是想幹到奏任官後再退休的,當了律師後就沒法再貼這金箔了。我這是出於自願才辭職的,所以倒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打官司還是自己請律師辯護的好呀。關於報酬嘛,就照信中所寫的那樣……」

  「啊,本多先生,這是何等的盛情厚意呀!可這份盛情卻實在難以領受……」

  「所以嘛,我希望你同意,一切全都是免費的。以此作為條件,我才能承接這個案子。」

  「哎呀,這讓我說什麼才好呢……」飯沼正坐在那裡,連連叩頭致謝。

  「不過,您下了這麼大決心,夫人想必很吃驚吧?令堂大人也一定很擔心吧?我想,她們肯定激烈地反對了吧?……」

  「內人淡淡地說沒什麼。給母親掛電話說這事時,她稍稍頓了一下,看樣子像是在考慮,接著就很痛快地說,就照你想的那樣去幹吧。」

  「哎呀,真是了不起的令堂大人,了不起的夫人。您有著多麼出色的令堂和夫人呀。內人無論如何也是比不上的。今後還要向您討教教育妻子的秘訣,讓她也多少向夫人學習學習,必須嚴格地教育一下。話雖然這麼說,可也已經晚嘍。」

  拘謹開始化解,主客一起笑了起來。

  於是,輕鬆下來的本多在內心裡泛起了對往日的懷舊。時光像是倒退了20年,學生時代的本多和學僕飯沼正商議著如何救助沒在座的清顯。

  街上的燈光忽明忽暗,透過打磨過的玻璃窗映照進來。恰如這夜晚的繁華與饑餓和不幸在某處連接著一樣,兩種截然不同的夜晚也在這裡清晰地顯現了出來,仿佛在訴說著飯桌上色彩鮮豔的殘羹剩肴與陰暗寒冷的拘留所夜晚之間的聯繫。就這樣,他們過去的那些無奈和不滿,又與已步人中年的兩人的現在連接了起來。

  本多認為,在自己的生涯中,不可能再次重複親自選擇的這種重大犧牲了,因此,要把目前正在自己體內沸騰著的奇妙而熾熱的感情,深深銘刻在自己的心上。在判斷能力最旺盛的年齡段,自己下了這個被千萬人認為是愚蠢的決定後,身心的清爽和胸部的溫暖感覺,簡直是妙不可言。

  不應當受到阿勳的感謝,相反,倒是應該感謝阿勳。假如沒有阿勳的轉生和阿勳行為的觸動,本多也許早已變成了身居冰山卻還竊竊自喜的人。他以往所考慮的安穩便是那冰,而他所認為完成了的東西,則是乾涸了的死亡。當自己還有其他想法的時候,會認為這就是尚未成熟,其實,他連成熟的真實意義都還沒弄懂。

  好像被什麼焦躁的情緒糾纏著似的,飯沼一杯接一杯地猛喝著。他的八字鬍胡梢沾著酒滴。看上去,他像是一個以出賣思想熱情為生的人,而他那思想的水滴,正天真無邪地宿於他的鬍鬚之上。由於在以某種信念為職業,以思想為生活,因而飯沼所犯下的過失和罪過,在他的臉部添上了一抹樂天的自我欺騙的影子。他端坐在那裡頻頻舉杯,看那模樣,不像正思念著在拘留所臘月的嚴寒中瑟瑟發抖的兒子。他的感情和虛偽矯飾,都以一種形式表演了出來。從他的正面神態看,活像立在旅館正門的屏風上水墨畫中的龍。他喜歡把思想當作一種臭味沾在身上。他那目光深沉而鬱暗、肉體上過度憂鬱的青年時代,早已成了遙遠的過去。儘管他的世故,他的苦惱,尤其是他的屈辱,使得他現在挺起胸膛以兒子的光輝為榮,可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本多感到,這位父親在無言之中,肯定已經把某種東西託付給了兒子。父親以往的屈辱,變成了如此純潔的少年對權門的呐喊和揮動利刃時的霍霍聲響。

  這時,本多想向飯沼問一句有關阿勳的真話。他說道:

  「是否可以說,阿勳實現了你從教育松枝時就一直埋在心裡的理想了吧?」

  「不,他仍然和我一樣,只是我的兒子而已。」飯沼衝動地反駁了本多的說法,然後又提起了清顯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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