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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中尉或許正想像著這位年輕人驚慌失態,趴在自己膝頭痛哭哀求的情景。可身著學生服的阿勳卻只正了正身子,故意作出一副冷淡的神態,一言不發地沉默著。阿勳下面說出的一句話,由於離阿勳自身的誠實那麼遙遠,以至中尉認為自己受到了嘲弄。

  「那麼,您至少可以讓我和志賀中尉見上一面吧。我只求他散發一下檄文。」

  阿勳說著,就想把手提包裡的檄文草稿拿出來讓堀中尉看一看。可依然沒有注意到阿勳感情變化的中尉卻坦率地回答說:

  「不行!那不行!我讓你說『中止』,你不是還沒表態嗎?我也不希望說出這樣的話,只是從情況判斷來看對我們非常不利,才含著淚花忍痛勸告你們的。我的意見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來的,既然我說了讓你們中止,你們就不要想從軍隊方面得到任何支持。在我的中止行動的決定中,當然也包括志賀中尉的意見。我想你是能夠理解這一切的……當然,如果你們認為即使單幹也要幹下去的話,那是你們的自由。可我作為一個與你們討論過計劃的人,衷心希望你們停下手來。我實在不忍看著你們無謂地捨棄掉自己年輕的生命。好嗎,中止吧!」

  中尉像是喊號令似的,看著阿勳的額頭大聲喊道「中止吧!」

  阿勳認為這時應當欺騙一下中尉,甚至可以對他發誓說將中止行動。是的,如果含混不清地回答後就趕回去,中尉一定會很不放心,也許會利用出發前的一周時間來進行破壞活動。不過,這樣的偽誓是否有悖於純粹性呢?

  中尉緊接著說出的一句話,卻一下子改變了阿勳的心情。

  「怎麼樣,在任何筆記本裡,都不要留下我和志賀的名字。如果你們斷然拒絕中止的建議,那就更是如此。儘快把我們的名字抹掉吧!」

  「好,就照您說的辦。」阿勳爽快地答應道,「我完全聽懂了您的意思,我將負責把您的名字徹底抹掉。不過我無法說服大家中止行動計劃,只能對大家說無限期推遲行動。實際上也就是中止了。」

  「是嗎?你真的理解了?」中尉忽然喜笑顏開。

  「真的理解了!」

  「那就好,不能重蹈神風連的覆轍!維新是必須要成功的。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們在一起戰鬥的機會也是一定會來到的。怎麼樣,幹上一杯吧?」

  中尉從櫥櫃中取出威土忌酒瓶向阿勳勸道,阿勳卻堅決不喝,並起身告辭。他不願同乖僻的中尉再談下去,想趁著還沒弄僵儘快離開這裡。

  阿勳走出掛有北崎門牌的格子拉門,外面正飄灑著冬雨,雖說不似第一次來訪的那天下午那麼大,可也把夜間的道路濕潤得閃閃發亮。阿勳沒帶雨具,為了清理一下紛亂的思緒,便獨自冒雨往龍土町方向走去。三聯隊高高的紅磚圍牆就在馬路左側延伸著。在雨水的潤澤下,紅磚圍牆的表面顯得分外水靈、嬌豔。路上早已不見行人蹤影。阿勳本來打算整理一下緊張而又紛亂的思緒,這時他的眼睛卻忽然違背了自己的意願,讓淚水漫溢了出來。

  阿勳回想起,自己還是劍道部一名熱心的成員時,曾向偶爾光臨訓練場的著名劍道家福地八段對陣討教。在對方水銀瀉地般的攻勢面前,自己莽撞地砍殺過去,卻被對方化解掉,自己不知不覺間退下來時,從對方防護面具的深處,傳出一個嘶啞而平靜的聲音:

  「不要後退,那裡還有事可幹!」

  第二卷 奔馬 第二十八章

  在位於四谷左門町的那間新近租來的密室裡,同志們聚在一起,等待著阿勳的歸來。阿勳被中尉單獨叫了去,想必是要下達相當重要的指令。

  密室的暗號叫作神風,來自于神風連這一掌故。只要說在神風集合,就意味著在租來的那間離左門町市電車站不遠的二層四間的樓房裡集合。

  房東輕易地把房子租給學生們的原因,是後來才知道的。原來這裡今年夏天曾經吊死過人,就沒人願意再來住了。南面直至二樓都是一色的魚鱗護壁板,牆面上只開著兩扇小窗。開在東面的套廊也有些蹊蹺。聽說先前的房客在搬家時,一位老太婆不願搬走,就把繩子栓在樓梯扶手上吊死了。這些都是相良從附近的麵包鋪細細聽來後告訴大家的。那位麵包鋪的大嬸把芥末餡麵包滿滿當當地裝進紙袋後,便抓住紙袋的兩頭,把紙袋靈巧地轉了一圈,在把這個紙袋遞給相良以前,對相良說了有關房子的這番話。

  阿勳剛剛拉開格子拉門走進房間,聚集在二樓的同志們聽到響動,便在樓梯昏暗的燈光下,擁擠著他們那藍地碎白花底擺的身影。

  「怎麼樣?」

  井筒的語調中充滿了想當然的喜悅和期待。阿勳沉默著從他身旁擠了過去,因而大家都觸了電似的意識到事情不妙。

  二樓走廊盡頭有一個鎖著的櫥櫃,是作為武器庫而使用的。阿勳每次來到這裡,都要讓相良打開櫥櫃,習慣性地數一數櫥櫃中的日本刀。可今天他卻連這個也忘了,徑直走進了房間。學生服的肩頭處早已被雨水濡濕,剛一坐下,那裡的冷意便蔓延到了全身。舊報紙上散亂地扔放著大家吃剩下的花生殼。這些神經質地佈滿了筋條的花生殼,在燈光下泛出沒有光澤的殘白。

  阿勳盤腿坐下,等候大家圍坐在他的身邊。他無聊地順手抓起一個花生,用指尖捏了一下。於是,被捏癟了的花生殼便裂成兩瓣,兩粒花生還嵌在各自的莢中,正在指尖的慣性作用下微微顫動著。

  「堀中尉就要調到滿洲去了。他不僅不再幫任何忙,還強制我們中止行動。飛機方面的那個志賀中尉也指望不上了。這樣一來,我們和軍部就沒有任何關係了。現在我們需要考慮的,是今後該怎麼辦?」

  阿勳一氣說到這裡。他覺得自己的視線正不由自主地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的臉,發現大家的神情恍若蓄滿的水一下子流光了一般。只有此刻,「純粹」才是赤裸著的。而能體現出這種「純粹」的,也就只有阿勳一個人了。

  井筒表現出他那坦率的美好品質,就像聽到好消息而增添了勇氣一般,他的面頰閃爍著漲紅了的光亮。

  「重新制訂計劃就行了,我看沒有必要改變舉事的日期。重要的是精神!是氣魄!軍人之類的,到頭來只知道考慮自己的升官晉級。」

  阿勳側耳靜聽著對這個意見的反應,可什麼也沒有聽到。他們全都沉默著,如同屏息靜氣地躲藏在各灌木叢中的小動物一般。可這種沉默對阿勳來說,卻多少有些殘忍,儘管這也是可以理解的。阿勳認為,現在只能蠻橫地行使自己的力量了。

  「井筒說的對,要如期舉事。歸根結底,除了指揮的問題外,無非是不能用飛機散發檄文和弄不來幾挺輕機槍而已。檄文還要印刷,至於散佈的方法另外再作考慮。油印機已經買來了吧?」

  「準備明天去買。」相良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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