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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好!我們擁有日本刀,昭和的神風連也要始終如一地依靠日本刀。我們要縮小進攻計劃,但同時還要具有加倍的進攻精神。我相信,既然大家都發過誓,就一定會跟著我走的。」

  對這一番話,表示贊成的聲音確實很高,可那火焰卻並不像阿勳所想像的那麼高。原先估計能達到一尺的火頭,其實還差那麼一二寸。這種微妙的差異,恍若冷冰冰的刻度,清晰地映現在阿勳的心裡。這裡,芹川表現出顯而易見的激動,踢開花生殼來到阿勳身邊,使勁握住阿勳的手搖晃著,像往常那樣流著淚水叫喊道:

  「幹吧!幹吧!」

  阿勳覺得,這個年輕人倒像是吵鬧著強賣火柴的少女。現在所需要的,並不是這些。

  這天晚上,大家圍繞如何縮小計劃討論到很晚。他們分為兩派,一派主張取消襲擊日本銀行的計劃,而另一派則反對取消。因為最後沒有得出結論,決定明天晚上繼續討論後便散會了。

  大家正要回去時,瀨山、辻村和宇井等三人說,還有話要同阿勳談。相良和井筒也想一起留下來,但阿勳卻讓他們回去了。連擔任值夜班的米田和榊原也先出去回避一下。

  四人再次回到滅了火的屋子裡。雖然沒有開口問,阿勳卻已經知道了三人想要說些什麼。

  一高學生瀨山不讓另外兩人囉嗦,自己首先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他低垂著皮膚粗糙、兩頰留有粉刺痕跡的臉,一面用火鉗弄碎火盆中早已熄了火的灰燼硬塊,一面冷冷地說道:

  「請相信,我是出於友情才這麼說的。我認為,舉事應當暫且延期。我剛才沒當著大家的面說,那是因為剛才的討論是以舉事為前提而展開的,我擔心那麼說會被誤解為潑冷水。的確,我們也在神社的神前起過誓,但起誓是以情況沒有大幅度變更為前提的。這難道不是與合同完全相同的精神嗎?」

  「起誓和合同可不是一回事!」

  辻村在一旁憤然插話,像是要把阿勳想說的話搶先說出來,代阿勳進行辯論一般。其實,這句話中卻含有對瀨山微妙的奉承。瀨山緊接著說出的一番話,不禁讓阿勳非常惱火。

  「啊,那不是一回事嗎?不能混同起來嗎?那就撤回失言吧。不過,假如是以發佈戒嚴令為目標的大行動,軍方的協助就是絕對必要的條件了。不但需要使用飛機散發檄文,正像你最初所說的那樣,就是向國會投擲炸彈,本來也是非常必要的。是否有專家指揮,這對於統一現場的行動難道不是決定性的嗎?!現在沒有了這一切,僅僅依靠日本刀和日本精神來進行戰鬥,這不是暴動又是什麼?精神主義太過頭了,我認為這是應當警惕的傾向。」

  「是暴動,這是肯定的。神風連也是暴動。」

  阿勳用低沉的聲音開口說道。這個聲音過於沉著,話語中明顯沒有一絲試圖說服對方的意思。因此,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便沉默了下來。

  鬱暗的瀑布飛落在阿勳的心間。自尊心被一點點地剁得粉碎。對於阿勳來說,眼下最重要的還不是自尊心,可正因為如此,被拋棄了的自尊心才回報以無法回避的痛楚。在這個痛楚的遠方,浮現出了宛若雲縫間清澈的晚霞似的「純粹」。阿勳近似祈禱地期盼著那些理應遭到暗殺的國賊們的面孔出現在眼前。他越是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國賊們也就越是增加他們那腦滿腸肥的現實性。他們的惡臭越來越濃烈了,自己也將被扔進越來越不安定,越來越虛無縹緲的世界,使得自己變成為夜海中的一輪水中月。把這個世界變得如此曖昧和難以置信的,正是那幫傢伙們的罪過!這個世界上所有虛偽的根源,全都出自於他們那變了態的現實性。當殺死那幫傢伙時,當把潔淨的刀刃狠狠刺進那幫傢伙們高血壓的皮下脂肪時,只有那個時候,這個世界才有可能得以修理和加固。可在那以前……

  「如果不想幹,決不勉強!」

  阿勳還沒來得及控制一下自己,這句話就流暢地說了出來。

  「不是,……」瀨山咽了口唾沫,慌忙說道,「……不是,我是說,假如我們的提案不被接受,那也就只好退出了。」

  「不可能接受你們的提案!」

  阿勳聽著自己說話的聲音,竟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他們每天都在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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