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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剛做完祓禊就去沾獸血?簡直豈有此理!」海堂瞪著獅子眼,憤怒地站起身來。

  「把阿勳研究會的人全都給叫來!告訴他們,每人拿上一枝玉串去找阿勳!阿勳這是在幹素盞鳴尊曾經幹過的事,要褻瀆練武廳這神聖之地呀!」

  本多在一旁看著飯沼那失去了神氣,顯得周章狼狽的模樣,覺得滑稽可笑。

  「犬子究竟幹了些什麼?又為了什麼而受到您的叱責?」

  「請放心,倒是沒有幹出什麼暴戾之事。我只是訓斥那孩子過於逞能要強,如果不在修行中養成柔和、善良之美德,將來是要誤入歧途的。那孩子像是一尊暴烈之神。作為男孩,這本是可喜之事,可他也太過分了。剛才我還在說著這事,他也一直垂頭靜聽,可一旦走開,那暴烈的脾性便一下子發作了。」

  「我也要拿上玉串,拂去這孩子身上的穢氣吧。」

  「那樣也好。趁著那孩子還沒被玷污,就趕緊去吧!」

  本多在一旁聽著這些談話,開始感受到這種場合所特有的不尋常氛圍。可理智很快又抬起了頭,覺得一陣朦朧的愚昧正向自己襲來。這些人不看肉體,卻只關注靈魂。一個不羈的少年,因遭受叱責而情緒激憤,這在現實生活中也是常見的,可眼前這幫人,卻把它看作為心靈世界中的可怕力量在發作。

  這時,本多為自己出於對阿勳的那種奇異的親近感,竟特意來到這裡而有些後悔。可同時卻又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危機正向阿勳的行動逼近,自己有必要助上一臂之力,以制止危機的到來。

  剛走出房門,就看見約20個身著白衣白裙褲的年輕人,每人手裡都拿著玉串,面色緊張地站在那裡。當飯沼舉起玉串往前走去時,大家便隨著走動起來。惟一穿著西服的本多,也緊跟在飯沼身後走去。

  在這轉瞬間,本多的心境竟一下子變得難以形容。眼前的情景好像與遙遠的記憶有著某種聯繫,可本多的確從未和這種白衣青年有過接觸。

  然而,挖掘某種極其重大的記憶時所使用的鐵鍬,已經觸碰到地下的第一塊岩石,並隨之發出鏘然聲響。這聲響確實已在本多的頭腦中迴響,可隨即又如同幻覺一般無影無蹤。這些印象,都是在瞬息之間出現的。

  這是什麼呢?

  現在,用美麗的黃金撚成的粗線,在優美地扭動著身軀,正要穿過針孔。它將觸碰上的,是本多的神經末梢之針。

  碰是碰上了,可正要穿過針孔時,金線的身子卻閃了一下,沒能穿過去。就好像不願被一氣呵成地織進僅畫著底樣的白色絹布上那樣,從針孔旁滑了過去,像是有一隻巨大而又纖細柔軟的手指在引導著。

  第二卷 奔馬 第二十三章

  10月下旬一天的下午三時左右,太陽快要落山了,彩雲把天空映得一片光華斑斕。這光華宛若霧氣,把這一帶的景色擁攬在自己的懷抱裡。

  本多一行來到一座破敗的吊橋前,分成三四人一批,默不作聲地向對岸走去。本多往腳下看去,只見橋北側是深不見底的深淵,南側的禊所就在卵石形成的淺灘岸邊。這座已經開始腐朽的吊橋,則正好把深淵和淺灘從中分開。

  過了吊橋後,本多回頭看著那些正默默通過吊橋的青年。橋板在不停地微微顫動,在對岸的景色構成的背景中,有橡子樹林、桑田、枯萎了的鹽膚木紅葉、黑樹幹上官能性地掛著的一隻紅柿子,還有緊挨著柿樹的一間小屋。就在這背景下的映襯下,手提玉串的青年們緊挨著走在吊橋上。正在這時,夕陽輕輕鑽出山頂的雲隙,把落日的餘輝灑在了他們身上。這餘輝清晰地照出白色裙褲上的褶皺,也把白衣照得通亮,像是從裡面發出了亮光。同時,玉串上的楊桐樹葉也現出墨綠色的光澤,把它那纖細的倩影盡情映在白紙片上。

  近20個人從這橋上全部過完,需要花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利用這段時間,本多再次觀賞著從鹽津到梁川這一裡長的路途上已經看過的群山秋色。

  這裡正是山坳,遠山近嶺濃淡有致,盡收眼底。群山上到處生長著杉樹,在周圍色調柔和的紅葉中,杉樹叢顯得格外鬱暗、凜然。雖說是紅葉,卻因季節還早,只是在黃色毛織物般的長長絨毛間,泛出了顯眼的紅鏽色,隱約飄溢著一股壓抑,像是不願讓那些紅、黃、綠、茶等色彩變得更加鮮豔。

  四周的山嶺溝壑雲蒸霞蔚,到處飄浮著篝煙般的氣味,灑滿薄靄似的光亮。而遠處的群山,則在晚霞中凝為淡淡的黛色。不過,這一帶卻沒有一處險峻的山容。

  等到大家全都走過吊橋後,飯沼又往前走去,本多緊緊跟隨在他的身後。

  過橋前,腳下看到的都是紫杉的落葉,而現在鋪滿沿山崖往上蜿蜒而去的石路上的,則是櫻樹的落葉,從橋對面看過來,宛若紅色的落花。遭蟲蛀蝕的葉片好像被染上了曙色,本多不禁莫名其妙地想到,這衰頹為什麼竟現出了黎明的光彩?

  登上山崖便是一座望火樓,蔚藍的天幕下掛著一隻色澤鬱暗的報警用小吊鐘。從這裡伸展出去的小徑鋪滿柿樹落葉,一直通向壬生菜田和農戶小院,還有紫紅色的菊花。每個院落裡都兀立著光禿禿的柿樹,上面掛著一些蠶繭般的果實,小徑彎彎曲曲地環繞著各戶農舍的籬笆。

  這時,已經來到了一戶農舍的盡頭處,視界忽然開闊起來。從被雜草遮掩住的「嘉永年間大念佛供養」的石碑處開始,小徑也一下子變成了寬闊的田間大道。

  從這裡望過去,西南方有一座小山,前面是高高聳立的御前山,北面則是綿延起伏的群山。來到這遠離河流和街道的地方,除了御前山山麓的一個村落外,竟看不到一戶人家的屋頂。

  路旁遍地都是稻秸,盛開著叢叢紅色的馬廖花,還不時傳來蟋蟀的微弱叫聲。

  這一帶的田地大多是那種佈滿裂璺的黑土地,上面架著一排排曬稻穗的稻架,或是一片片地鋪放著剛割下的稻子。一個少年騎著嶄新的自行車,一面回頭看著這奇怪的一行人,一面炫耀似的慢吞吞地騎了過去。

  西南方的那座小山被紅葉完全覆蓋了,宛如撒上了一層紅色的粉末,一直向北伸展到桂川的岸邊。在那裡的田地中間,兀立著一株被雷電劈開的杉樹。被劈開了的樹幹稍稍往後仰去,上面的樹葉全都枯萎了,泛出血漬般的顏色。杉樹的樹根略微高出地面,稻芒似的草叢往四面白花花地散去。

  這時,一個年輕人發現道路盡頭站著一個白衣人,便叫了起來:

  「他在那兒!」

  本多感到一陣莫名的戰慄向自己襲來。

  大約半小時以前,阿勳一手提著村田①步槍,雙眼充血,曾在這一帶徘徊。

  ①1880年由村田經芳最初製成單發槍,後於1889年改造為連發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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