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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他並不是因為海堂先生的叱責而生氣。在先生叱責他時,他突然產生一個難以忍受的想法,認為自己渴求的美和純粹的玻璃器皿,已經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可自己卻被不願承認眼前現實的一種感情給俘虜了。

  阿勳覺得,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必須秘密借助惡的發條,利用這種力量來使自己產生飛躍。就像父親曾經做過的那樣?不!不行!決不能像父親那樣,用惡來稀釋正義,再用正義來稀釋惡。自己想悄悄儲藏在體內的惡,也必須與純粹的正義同樣純粹。總之,理想實現後,自己一定要自刃殺身。那時,體內純粹的惡,也將與行為中純粹的正義同歸於盡。

  阿勳從未想過要為私情而去殺人。他一直在不安地考慮,殺意怎樣才能產生?又怎麼同非常嚴謹的日常生活聯繫在一起?眼下必須要做的,是讓自己的雙手染上純粹的小惡,還要輕微地褻瀆一下神明。

  崇尚篤胤的海堂先生,是那樣地把獸肉和獸血視為污穢。因此,阿勳借上獵槍,倘若能在秋天的山裡打回一隻野豬或鹿,那便最好不過了。假如實在打不到,就打一隻狗或貓什麼的,再把那血淋淋的屍身帶回來就行了。這樣做的結果,將使自己和同志們被趕出去,那也是沒有辦法的。可車到山前必有路,那時大家一定會生出新的勇氣和決心的。

  他轉眼向西南方那座被紅葉覆蓋著的小山望去。仔細一看,一片桑田蔓延到了那座小山西側的斜面上。在那片桑田和竹林間,有一條小徑往山裡蜿蜒而去。桑田的上方是茂密的杉樹叢,樹下好像也有小徑可以行走。

  鐵棒般簡單的村田槍槍身二尺三寸長,摸上去竟如同秋天的鑄鐵似的冰涼。真不敢相信,早已裝進槍膛的霰彈還能使這槍身發熱。剩下的三發霰彈裝在白衣的胸懷裡,觸碰到胸部時散發出無機性的寒意。它們不像是懷有殺心的槍彈,倒好似懷中揣著的三隻「人世之眼」。

  周圍全然看不到貓或狗的蹤影,阿勳便決定沿著竹林和桑田間的小徑往山裡走去。竹林裡,長著紅果的蔓草與常春藤煩瑣地纏在一起。桑田邊上,掘出的桑樹根堆在那裡晾曬著,以至把小徑都堵了起來。在雜樹林中,燕和雀①短促地啼鳴著。

  阿勳在幻想著,一隻笨拙的鹿會悠然向自己的槍口走來。他認為在開槍時,自己是不會猶豫的。自己早已充滿殺意。而對方卻渾然不覺。為什麼需要憎惡這種感情呢?難道只有通過慘遭殺戮,通過用流出的臟腑之血塗滿整個藍天,鹿才能顯露出惡的全部真實面貌?

  側耳靜聽,竟聽不到踩踏落葉的絲毫聲響。仔細觀察路面,也不見動物留下的任何蹄印。假如真的有什麼動物屏息藏了起來,那也不是出於恐怖或敵意,而是在嘲弄著阿勳的殺意。阿勳覺得,紅葉、竹林、杉樹叢、還有正沉默著的一切,全都在嘲笑著自己。

  不覺已經來到山上的杉樹叢下。杉樹間充滿了肅穆、幽暗的沉默,看樣子不會有任何動物。阿勳由斜面橫穿過去,走進一片忽然明亮起來的稀疏雜木林。猛然間,從阿勳的腳下飛起一隻野雞。

  在阿勳來說,這是一個遮斷整個視野、發出巨大聲響的目標。他想,這就是剛才看門人所說的「邁出第一步」吧,便立刻舉槍射擊。

  頭頂上,落日的餘輝透過紅黃混雜的葉隙灑了下來。從那裡,可以看到在憂鬱的天空下,閃爍著燦爛綠色的沉重樹冠,在這瞬間竟像懸掛在那裡似的紋絲不動。在野雞翅膀的掀動下,高處的樹冠開始解體,它的榮光瑞氣也隨之而散亂不堪。掀動著的翅膀把空氣攪動得沉重起來,濃如母乳一般,忽然像樹膠似的把野雞翅膀緊緊地粘合在了一起。野雞自己也在莫名其妙,一下子喪失了作為野雞的意義。它在掙扎著,往意想不到的方向橫墜下去,急速落向一個無法看到的地方。阿勳估計,那地方不算很遠,大約在剛才上來時的山口竹林那一帶。

  ①燕雀目的小鳥,背部為褐綠色,胸部的黃色羽毛上隱有灰褐色條斑。

  阿勳把槍口還在冒著嫋嫋黑煙的村田槍夾在腋下,穿過沒有道路的雜樹林,往竹林那邊跑去。他的白衣衣袖也被荊刺鉤破了。

  竹林中飄溢著水一般的光亮。阿勳不停用槍推開纏身的蔓草,仔細搜索著落在地面的竹葉,防止野雞和竹葉的顏色混在一起。終於發現了!阿勳跪下身子,抱起斷了氣的野雞。從野雞胸部流出的鮮血,滴落在白色的裙褲上。

  野雞緊緊閉著眼睛。佈滿了鮮紅的毒蘑菇般花斑的羽毛,簇擁著緊閉著的雙眼。這只野雞如同夜間的彩虹,鬱暗而肥胖,披掛著豐滿的鎧甲,喧軟的羽毛上閃爍著金屬般的光彩。它在阿勳手裡耷拉著頭,往下倒仰著的那部分羽毛稀疏起來,那裡重又閃現出另一種光澤。

  野雞頭周圍是近於黑色的葡萄紫鱗毛。從胸到腹則長著如同圍裙一般的墨綠色羽毛,這些羽毛重重疊疊,積蓄著世間的光華。鮮血從不知部位的傷口,沿著暗綠色的羽毛流了出來。

  阿勳伸出手指往可能是傷口的部位探去。被霰彈炸開了的傷口,卻到處都能伸進手指,拔出來的指頭,早已被鮮血染得赤紅。他急切地想知道,殺戮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在剛才的那個瞬間,舉槍、瞄準、扣動扳機這些動作一氣呵成地做了下來,很少想到什麼殺意,甚至還沒有事後從槍口冒出的那條黑煙顯眼。

  槍彈確實在代理著什麼。最初,他並不是想向野雞射擊才到這山裡來的,可槍彈卻不願默默地放過這輝煌的機會。於是,便立即造成了小小的流血和死亡。野雞就這樣默默無言地、理所當然似的被他抱在了胸前。

  正義和純粹,如同餐具裡的魚刺一般被冷淡地排斥在一旁。他要吃下去的,不是魚刺而是魚肉。這魚肉易於腐爛,閃現著光澤,優美異常,當舌頭接觸到它時,還會感覺到鮮美的味道。他品嘗到的正是這一切,因而,現在他才感覺到一種深深麻痹般的感覺向自己襲來,這是陶醉和滿足的安逸。的確,他的感覺所品嘗到的東西,正是這一切。

  野雞能夠成為惡的化身嗎?不會。仔細一看,在翅膀的羽毛下,竟有極小的羽虱在活動著。假如把死去的野雞扔在這裡,很快就會招來螞蟻和蛆蟲吧。

  野雞緊閉著眼睛,這使得阿勳非常生氣。他本想感叫著向野雞瞭解一些事,可它卻好像早就做好了準備,預先冷冰冰地拒絕了。於是,阿勳自己也弄不明白,他想要知道的,究竟是殺戮的感覺,還是自己死去的感覺。

  阿勳一隻手兇狠地抓住野雞的頭,用槍分開蔓草,艱難地走出了竹林。他扯斷了幾根結著絳色果實的落霜紅草蔓。他的頭部被纏繞著,從肩頭到胸部粘滿了落霜紅的果實,卻由於騰不出手來,也因為懶得摘下,便任由它們粘在身上。

  走下桑田後,他來到了田埂小道,卻感到一陣茫然,對自己正踩著紅色的馬廖花叢毫不介意。

  阿勳看到對面那株半紅色的枯杉樹,才注意到來時的那條道是和這條田埂小道成直角相交的。於是便向原來的那條田間大道走去。

  從對面走來的那群白衣人越來越近了,雖然還看不清面部,但他們每人手中拿著的玉串,卻給人一種怪異的感覺。在這一帶身穿白衣的,肯定是塾裡的人。但從他們被人領著老老實實地走來的模樣看,又不大像是自己的同志。領頭的好像是個上了年歲的人,同他並肩走著的則是個身穿西服的男人。終於,阿勳從那個上了年歲的領頭者臉上認出了父親的八字鬍,不由得感到一陣愕然。

  這時,夕照下的空中充滿小鳥的囀啼,無數小鳥從山後飛來,遮住了整個天空。在鳥群飛過去的這段時間裡,白衣人群也好像停下腳步,舉目往天上望去。

  隨著阿勳和這群白衣人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本多不知為什麼,覺得自己將要從這幅在薄暮的田野上正描繪著的畫面中被排斥開。於是他離開隊列,一步步地向田裡走去。好像要縫合上稻架之間的空隙。一個非常重要的瞬間就要來臨了,儘管本多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阿勳的身形已經看得非常清晰,就連他胸口的那些形如絳色月牙佩玉頸飾的紅果,也能辨認出來了。

  本多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著。一種不容分說的力量正壓過來,想要把自己的理性徹底摧毀。本多感覺到了這種力量掀動著的翅膀和逼近了的呼吸。本多並不相信什麼預感,可當人們感到自己或親人死期將至時,不就是這種感覺嗎?

  「什麼?打的是野雞啊,這就好啦!」

  本多在田裡聽到飯沼這麼說,不由得也向阿勳那邊望去。

  「這就好啦!」

  飯沼重複著說道,同時開玩笑似的在阿勳頭上搖拂著玉串。在夕陽下,玉串顯得清澈白淨,白紙條被風掀起的聲音一直沁到了內心底裡。飯沼接著又說:

  「真傷腦筋呀!還拿著槍呢!真像海堂先生所說的那樣,你是一尊暴烈之神,一點也不錯!」

  聽到這句話的轉瞬間,本多最先喚起的回憶,便是那個無法饒恕的鮮明印象。現在確切無誤地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正是大正2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松枝清顯在夢境中見到的那些情景。當時,清顯把這個不尋常的夢,詳細地寫在了他的《夢中日記》上,就在上個月,本多還重新讀過這段記敘。19年後的今天,日記中的每一個細節,竟然都變成了現世的現實,栩栩如生地展現在本多的眼前。

  儘管阿勳沒有意識到自己是清顯轉生而成,可在本多來說,這卻是理智的力量所無法否認的。這已經成為了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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