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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以殿下為首,支持王族政治的主要王族成員和閣僚們被相繼送進王宮,軟禁在一個房間裡,聽取政變領導人布普拉亞·巴洪上校關於新政府綱領的說明。國民黨就這樣掌握了政權,成立了過渡政府。

  聽到政變消息的國王,翌日清晨便通過無線電,表示贊成立憲君主制,然後就在萬歲的歡呼聲中,乘專列返回了首都。

  6月26日,喇嘛七世國王頒佈敕書承認了新政府。在此之前,國王召見了國民黨的兩位青年領袖,他們是群眾領袖盧安·布拉德特和青年軍官的代表布普拉亞·巴洪,表示同意國民黨提出的憲法草案,並于下午六時在文件上蓋上了玉璽。就這樣,暹羅成了名符其實的立憲君主國。

  ……本多本來只是想知道帕塔那第特和克裡薩達這兩位殿下的消息,但既然只有一位警官負傷,那麼兩位殿下當然也就安然無恙了。

  聽了這個報告的人,都不能不進行一番思索和比較:日本的現狀江河日下,可為什麼日本的改革總是像「5·15事件」那樣以無益的流血告終,而不能像這樣平穩地取得成功呢?

  參加過這場報告會不久,本多便被派往東京出差。這次出差並不是去處理什麼棘手的要緊事,它包含著院長對大家輪流進行慰勞的意思。會議定於10月21日召開,本多將搭乘10月20日的夜班列車前往東京,而22日是星期六,他只要在星期一以前趕回來就行了。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在家裡住上兩三夜。這對於同兒子闊別已久的母親來說,該是一件多麼高興的事呀!

  清晨,本多在東京車站下了車,已經沒有餘暇回家輕鬆地換下行裝。與前來迎站的人分手後,本多便想到車站內的「莊司」浴室先洗個澡。在久未接觸過的東京空氣中,他嗅出了一種陌生的氣味。

  從車站月臺到候車大廳,人流如織,擁擠如故。身穿長裙的女子們非常顯眼,可這在大阪已是司空見慣了。很難說出到底什麼地方有了什麼變化,但在不知不覺間,一種看不見的氣體卻正在人群中彌漫開來。大家的眼睛潤澤了,恍若置身於夢境,渴望著某種事物的到來。無論是提著皮包的低薪職員,穿短外衣配裙褲的男子,還是身著西服的女人,紙煙店的夥計,擦皮鞋的少年,頭戴制帽的車站工作人員,從他們的表情上看,好像全都被一個共同的暗號連接在了一起。可那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暗號呢?

  當社會將要發生某種被大家所懼怕,同時又為大家所期盼的事物時,當這種時機已經成熟,某種事物必然要發生時,人們的臉上不就會浮現出這種相同的表情來嗎?

  這種表情在大阪還沒有出現。本多覺得,東京這座城市恍若一個怪異而又巨大的幻象,已經裸露出它的一半,而全貌卻還沒有顯現。站在這個幻象面前,本多好像聽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緊張而又痙攣的笑聲。

  星期六的夜晚,事情都已辦完,在充分地休息過後,本多忽然想起要給靖獻塾掛個電話。來接電話的是飯沼,他作出一副懷舊的嗓音誇張地說道:

  「您到東京來了,真是太好了!您還記得給我這樣的人打電話,這是我的榮幸。上次在貴府承蒙盛情款待,就連犬子也跟著一起去了,真是不好意思。」

  「阿勳還好嗎?」

  「他前天就去梁川參加真杉海堂先生的修祓練成會去了。說實話,我也要利用明天的星期天,去梁川向關照了犬子的真杉海堂先生表示謝意。怎麼樣?如果有時間的話就一起去吧。山上也該染上紅色了吧。」

  本多有些躊躇起來。如果只是訪問飯沼,因為過去有過交往,還算勉強說得過去。可是若以現任法官的身份出現在右翼組織練成會,即使不參加禱神消災的活動,恐怕也會成為人們的話柄。

  反正明天晚上或後天早晨就必須離開東京,本多便拒絕了。也許是因為沒有其他更好的招待方法,因而飯沼絮絮叨叨地執意相勸。本多最後終於答應,在不暴露身份的條件下和他一同前往,出發時間定在出差的最後那天早晨。考慮到本多習慣晚起,飯沼想讓他多睡一會兒,便約好11時在新宿車站集合。聽說到那裡需要坐約兩個小時的中央線列車,從鹽津車站下車後,再沿著桂川走上一裡左右就到了。

  本澤淺灘與甲斐國南都留郡梁川的桂川正好形成直角。在這塊淺灘上,有一片伸向河心的露天舞臺般的土地,這便是真杉海堂所擁有的二町五反①田地了。在這塊田地的邊上,有一座神社和能住幾十人的練武廳。西側吊橋旁有一間簡陋的小屋,從那裡走下臺階,則可以通向禊所①。這裡的田地,都是由塾生們耕種的。

  真杉海堂以反對佛教而聞名。作為篤胤派傳人,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把篤胤派罵倒佛教、罵倒釋迦的話原封不動地親口傳授給塾生。他蔑視地認為,佛教決不可能肯定生,因而也就無從肯定大義的死。於是,佛教便始終接觸不到「現世的生命」,也就無法到達「生命」之正道的天皇道。正是佛教輪回報應的思想,把一切都陷進了虛無主義這罪惡的哲學之中。

  ①町和反都是日本的面積單位。

  ②參加重要的神事前,或身有罪孽、污穢時,用清淨河水洗滌周身的處所。

  「佛祖……名為悉多,生性愚頑……及人深山,雖多苦行,終未修得免除三難(老、病、死)之術……其後又大發忍耐之噁心,于深山之中數年修煉,乃得幻術之秘,修成佛陀之身……開創無上至尊佛之邪說。佛祖因此而獲妄說之罪,更因創有天狗道之惡道,終至淪為魔魁,遭受三熱之苦。

  「佛法傳人之前,已有儒道先人,致使人心不古,自比聖賢。其後佛法因果之說日甚,又使人心軟弱,上下皆為妄說所惑。因此他國異說之傳人,皇祖神及神敕諸般傳統神事,亦日漸懈怠疏忽,甚或大為不敬,竟將神事雜以佛法之風……」

  一路上,飯沼告訴本多,篤胤的這些說教,就是這樣被不斷灌人塾生耳朵的。因此,在見著海堂先生時,千萬不要為佛教說好話。

  這位海堂先生,並不像本多在想像中描繪的那樣,是一位飄著長長銀須的道貌岸然的老者,而是缺了牙的一個和藹可親的小老頭兒。尤其是他的那雙獅子眼,給本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飯沼介紹到本多是一位曾關照過自己的官吏時,海堂便用他那雙獅子眼緊盯著本多的眼睛,說道:

  「看來您確實見過很多人,可您的眼睛卻沒有遭到玷污,這是非常罕見的,難怪受到了飯沼君的尊敬。看樣子,您的年紀還不算大……」

  這番恭維話剛剛說完,海堂便立即罵起了佛陀:

  「第一次見面就這麼說,未免有失冒昧。其實,釋迦這個傢伙是個騙人的東西,也是使日本人喪失了生來俱就的大和心和雄心壯志的罪魁禍首。佛教不就是要否定大和魂嗎?」

  飯沼突然離開座位,出外祓禊去了。在練武廳的這間屋子裡,便只剩下了海堂和本多。於是本多陷入了困境,只好獨自聽著海堂闡釋他的理論。

  當看到飯沼祓禊後身著白衣和白色裙褲,在海堂的徒弟陪同下回到房間時,本多得救似的松了一口氣。

  「多麼清涼的水啊!身心的污垢全都被沖洗掉了。真是太謝謝您了。我想去看看犬子,不知現在他在什麼地方?」

  聽飯沼這麼說,海堂便讓自己的徒弟去把阿勳找來。本多激起了一種興致,想像著阿勳身著和父親同樣的白衣和白色裙褲時的模樣。

  但阿勳卻遲遲沒有出現。這時,徒弟再次跪在門檻邊報告說:

  「我問了塾生,說是阿勳君還在為您剛才叱責他而生氣,就從看門人那裡借了支獵槍,說要出去散散心,打只貓或是狗的再回來。他往山裡去了,大概是去丹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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