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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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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和沉默了一會兒。這個40歲的肥胖男人,盤腿坐在這間透進暮色的三鋪席大的房間裡。他穿著塾長送的那條舊得快露出膝蓋的法蘭絨長褲,脊背上的脂肪把土黃色的襯衫撐得像車篷一般。剛才的淩厲鋒芒,早巳從他身上消失得一千二淨,簡直分不清此刻他在沉思還是在打瞌睡。 佐和忽然站起身來,打開壁櫃在找著什麼。然後他端坐著,在膝蓋前放了一把白鞘短刀。他把短刀拔出刀鞘,在房間的暮色中,劃出一道耀眼的白色裂紋。 「我是想讓你打消那些念頭,才說了這番話的。你是靖獻塾的重要繼承人,先生其實是很疼愛你的。 「這事讓我去幹就行了。雖然我已經有了妻室,但已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而且她也在嫌棄我了。說起來真讓人慚愧,本來我就是個隨時都可以去死的人,卻一直活到了今天。 「為了不連累先生,我準備提交退塾辭呈,然後就毫無顧慮地去刺殺藏原。就讓我一個人去幹掉藏原吧。總之,我知道,那傢伙是一切罪惡的根源。在最糟糕的情況下,只要除掉他一個人,受他操縱的政治家和實業家就會遭受到致命的打擊。無論如何也必須除掉藏原。這是我一直在考慮著的事,因此,請把刺殺藏原的任務交給我和這把短刀吧! 「只請你把藏原讓給我!假如我殺掉藏原後日本還不見好轉,那時你們年輕人再集中起來大幹一番吧。 「如果你們實在要親自刺殺藏原的話,那就請讓我在這裡加入到同志的行列中去吧!我一定會有用的。能夠不牽連靖獻塾而完成這項任務的,也就只有我了。 「我這樣誠懇地請求你,也請你表明一下自己的心跡!」 阿勳聽到佐和用土黃色衣袖遮著眼睛抽泣的聲音。他已無法再追問靖獻塾與藏原是否有來往的事了。佐和所說的這些話所表明的這種態度,似乎都在暗示他所說的全是事實。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佐和所說的有關藏原的話,也可能是為提出以上請求而採用的手段。不管怎麼說,現在正經受著考驗的是阿勳。 阿勳陷入極度困惑之中,但像剛才那樣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危險已經消失了。現在,阿勳處在決定進退取捨的關頭。他俯視著正嗚咽啜泣著的佐和那毛髮稀薄的頭頂,有了細緻周密、條理清晰地進行判斷的餘地。 在這轉瞬間,利害得失就像那刺破碧空的尖利竹籬笆一般相互交錯。阿勳既可以讓佐和加入同志的行列.也可以加以拒絕;既可以表明自己的心跡,也可以一點兒不露聲色;既可以安全地守護住美和純粹,也可以把它捨棄。 如果讓佐和參加同志的行列,就意味著向他敞開心扉。可只有這樣,才能從佐和口中瞭解到有關藏原的真相。在這瞬息間,阿勳的維新便不再是純潔無瑕的了。但在另一方面,則可以制止佐和搶先行動,預防因此而引起的危險危及義舉大業。 假如不讓佐和加入同志的行列,那就沒有必要向他袒露心跡,而佐和也就沒有必要再說出醜陋的真相。可是,萬一佐和搶先刺殺了藏原,就會使敵人因此而加強戒備,從而使維新面臨遭受挫折的危險。 阿勳作出了苛刻的決定:為了保衛自己和同志們行為的美、純粹和正義,是可以讓佐和單獨行刺藏原的,只是這件事不能從自己的口裡說出,而且絕對不能讓人看出自己「讓出」藏原的樣子。那樣的話,就等於阿勳在用不正當手段保衛著自己的純粹。這一切都必須像是自然而然發生的。 作出這種決定後,阿勳不禁下意識地怨恨起佐和來了。 阿勳嘴角泛出成人般的微笑,儼然一副領袖的神態。 「佐和君,我看算了吧。剛才我只是在為一些無聊的事情而興奮,也許引起了你的誤解。說什麼同志,我們可沒有什麼計劃,只是明治史研究會的會員湊到一起,情緒比較高漲罷了。年輕人誰都會這樣的。佐和君,這都是你想入非非了。我要告辭了,今天晚上有朋友請我吃飯,現在就要趕去。晚飯就不用替我叫了。」 阿勳不願意在尷尬的氣氛中與佐和一起吃晚飯,因而這樣說著站起身來,把短刀刀身閃過的一道恍若積水般的亮光留在了身後的暮色中。 阿勳想到井筒家去。猛然間,阿勳想起槙子送給井筒的百合花,不知他是否還在精心伺養著。可是,阿勳自己的百合花又如何了呢? 為了防止自己外出時花被扔掉,他把那枝養在水裡的百合花放在裝著玻璃門的書櫃裡。開始時還每天換一次水,可最近卻把換水的事給忘了。阿勳感到很慚愧。他打開中間對開的書櫃玻璃門,拿出幾本書往裡面一看,黑暗中,百合花正悲傷地低垂著頭。 在燈光下,他取出的那枝百合花形同木乃伊一般。花瓣已變成茶褐色,只須用手指輕輕一碰,便會立即成為粉末,飄離還帶著些許綠色的花莖。它已經不能再叫作百合花了,它只是百合花殘留下的記憶,是百合花的影子,是嬌豔和不朽的百合花飛走後的繭殼。然而,這裡依然飄溢著這個世界上的百合花所意味的馥鬱香氣,沉浸在曾照射到這裡來的夏日餘輝之中。 阿勳用嘴唇輕輕吻著它的花瓣。假如嘴唇明顯感受到觸碰上了百合花,那可就為時過晚了,百合花花瓣便會悄然飄落。口唇和百合花的接觸,只能像黎明輕擁山脊時那樣。 阿勳那年輕的、還沒有吻過任何人的嘴唇,正驅動它的全部最微妙和纖細的感受,微微地吻了一下野百合花枯乾的花瓣。他在想著: 「我的純粹的根據和純粹的保證都在這裡。確實全都在這裡。當我自刃之時,在冉冉升起的旭日下,在輕柔飄動的晨霧中,百合花一定會挺起花莖,綻開苞蕾,用它的鬱香拂去我身上的血腥。這樣也就行了,還有什麼可煩惱的呢?」 第二卷 奔馬 第二十二章 在法院每月召開一次的「時局調查會」上,本多聽取了當年六月暹羅發生立憲革命的有關講演。這每月一度的會議是院長提議召開的。最初大家礙於情面,參加的人還很多,可後來由於工作走不開而缺席的人就漸漸地多了起來。這種會議在小禮堂舉行,每次都請外面的人來講演或座談。 本多回想起早年曾與之有過交遊的帕塔那第特和克裡薩達。儘管同他們早已不通音信,這個經歷卻激起了本多對這次會議的興趣。他興致勃勃地聽著一家綜合商社駐海外支店的經理談論著這場他偶爾遇上的革命。 革命是在6月24日晴和的早晨,曼市民絲毫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平靜地開始,又悄悄地結束的。湄公河上的汽艇和舢舨同平常一樣往來穿梭,出售名特產的早市也像以往那樣喧囂不已,官廳的公務仍和平日同樣緩慢至極。 只有經過王宮前的行人,才會注意到那裡一夜之間發生的變化。王宮周圍的道路上到處都是坦克和機關槍,上了刺刀的水兵在制止想要接近王宮的車輛。遠遠望去,只見王宮樓上的每一個窗口,都伸出了在旭日下閃閃發光的機關槍槍口。 此時,喇嘛七世國王正和王后一起在西海岸的避暑勝地法新行幸,由王叔帕裡巴特拉殿下攝政,掌管著絕對專制的王政。 拂曉時分,帕裡巴特拉殿下的宮殿遭到一輛裝甲車的襲擊。殿下只穿著睡衣,溫順地乘人裝甲車中,被帶到了王宮。襲擊時只有一名警官負傷,這也是立憲革命中惟一的流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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