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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那一味討好英、美,舉手投足媚態十足,除了走路時扭捏做態外別無所能的外交官僚;那散發出私欲惡臭、猶如滿地嗅覓的巨大食蟻獸般的財界要員;那已成一團腐肉的政治家們;那被希望出人頭地的盔甲裹得如同獨角獸般無法動彈的軍閥;那架著眼鏡、如泡漲的白蛆般的學者們;那一面視滿洲國為妾生賤子,一面卻又飛快伸手獵取特權的人們……而無邊的貧困,則像地平線上的朝霞一般反映在天際。

  藏原就像一頂黑色的大禮帽,被冷淡地擱置在這樣一幅淒慘的風景畫裡。他默然不語地遙望著人們的死亡,贊許地欣賞著這一切。

  在如此悲慘的日子裡,慘白、陰冷的太陽已無法給予人們一絲溫暖,可太陽每天早晨仍然憂鬱地升起,在空中逡巡、蹣跚。這正是天皇陛下的禦容。誰不盼望太陽再度現出喜悅的光芒呢?

  ——莫非藏原……

  阿勳打開窗戶,吐了口痰。他不禁想到,假如自己今天早晨吃的早飯和中午吃的盒飯,原來都是靠著藏原的施捨,那麼在不知不覺間,自己的內臟以及全身,不就都被藏原的毒素給污染了嗎?

  還是向父親問問清楚吧。可父親會把實情告訴我嗎?與其去聽父親的巧辯,還不如沉默不語,裝作不知道。

  如果不知道這事,如果根本不知道這事就好了。阿勳懊惱地用腳蹭擦著地面,咒駡聽到了這一切的自己的耳朵,並抱怨起對自己的耳朵說這些話的佐和來。無論怎樣裝作不知道,佐和早晚會把事先已轉告過阿勳這一事實通報給父親。自己既然已經知道了一切,卻還要成為背叛父親的逆子,明明知道了這一切,卻還要成為殺死全家恩人的忘恩負義之徒。他開始懷疑起自己行為的純粹性。或許,追求純粹性的本身,就是最不純粹的行為。

  那麼怎樣才能保持住純粹呢?是不採取行動?抑或從暗殺名單中劃去藏原的名字?不行,假如這樣去做,只為自己成為一個可憐的孝子,便不惜放跑國家的蛀蟲,從而背叛天皇陛下,同時也將背離自己至誠之心。

  細想起來,正因為對藏原所知甚少,阿勳的行為才更接近于正義。在阿勳來說,藏原應該是一個遙遠而又抽象的惡。面對所要殺的人,只有在沒有個人恩怨,甚至連對陌生人的愛憎也很淡漠時,才能發現植根于正義之中的依據。阿勳覺得,只要能遠遠地感覺到對方的惡也就足夠了。

  殺掉令人討厭的人並非難事,打倒卑鄙的小人也可以大快人心。阿勳卻不願意像這樣把敵人本身的缺陷作為自己殺人的理由。在阿勳看來,藏原那巨大的惡,與他為自身安全而收買靖獻塾這些細微小惡毫無瓜葛。神風連的青年們,也決不是因為熊本鎮台司令官在人格上的小小缺陷而把他殺掉的。

  阿勳在痛苦地呻吟著。美好的行為竟是這樣脆弱!僅僅因為那麼一句話,自己從事美好行為的可能性,便被蠻橫無理地徹底破壞了。

  最後剩下惟一的行為可能性,就只有自己變成「惡」了。然而他卻是正義的。

  阿勳操起倚靠在房角的木刀,匆匆跑向後院。佐和早已不在那裡了。在井邊平坦的地面上,阿勳前後腳同時縱步上前,瘋狂地反復快速空掄著木刀。急速揮舞著的木刀的破空之聲掠過耳旁。他一無所思,或揮刀過頂,或劈刀下落,就像急切盼望以酒自醉的人那樣,急於讓狂熱的、不能自製的感覺儘快傳遍全身。隨著胸部急劇地上下起伏和火焰般氣息的吐納呼吸,該出的汗卻怎麼也出不來,全然不見應有的效果。阿勳此時想起了向前輩學來的劍道古和歌:

  意欲不思時,

  所思之念亦為思,

  實則仍在思。

  無欲無念無所思,

  萬般空寂乃無思。

  夜出東山嶺,

  晨歸浩森西海邊,

  明月何曾思?。

  明月無思君何思。

  不憂月歸山無脊。

  即使想出了這些,卻還是無法平靜下來。被蛀蝕了的栗樹葉透過美麗的暮色,把佐和洗過的衣物染上幾縷白光,顯得更加醒目。傍晚的自行車從牆外響過一陣鈴聲,然後又漸漸消逝。

  阿勳提著木刀,再次敲響了佐和的房門。

  「什麼事?是肚子餓了吧?今晚先生讓從飯館叫送飯菜,你想要些什麼?」佐和起身打開了房門。

  阿勳迎上前去,貼近他的臉說道:

  「你剛才說的話都是真的嗎?就是我家靖獻塾與藏原有來往的那些話。」

  「你可別嚇唬我!手裡提著把木刀要幹什麼?來,請進來吧。」

  阿勳早在快速空掄時就盤算過,在盤問佐和時自己無論怎樣衝動,都不能在被他看穿真意時流露出怯意。如果靖獻塾確實得到過藏原的資助,那麼作為一個純潔的青年,對此無動於衷倒是不符合情理的。

  佐和沉默不語。

  「請你把實情告訴我!」阿勳將木刀擱在左肋邊,雙手放在膝蓋上說道。

  「把實情告訴你後,你打算怎麼樣?」

  「不怎麼樣。」

  「既然不打算怎麼樣,這件事說不說也無妨。」

  「這決不是說不說也無妨的事!假如父親真的與那種大奸黨有瓜葛的話……」

  「假如有瓜葛,你就殺死他?」

  「這不是殺不殺的問題。」阿勳有些詭辯似的說,「我想把父親和藏原都作為典型形象保留下來。藏原是作為一個典型的惡人。」

  「那樣的話,你也就成為一個典型的人了。」

  「我沒有必要去作一個典型的人。」

  「那就由它去吧。」

  阿勳眼看就要被佐和駁倒。

  「佐和君,說話閃爍其辭是卑怯的。我只是希望能認清現實,正視現實。」

  「那又是為了什麼?認清現實後,你的信念就會改變嗎?難道說,你的志向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場夢幻?如果真是那種朝三暮四的志向,請你還是扔掉吧。我只是想在你所信仰的世界上,再添上幾條裂璺罷了。你要是僅僅因為如此就動搖不定,那你的信念未免也太脆弱了。你那不屈不撓的男子漢決心到哪兒去了?你到底有沒有這樣的決心?如果有,你現在就說給我聽聽!」

  阿勳又一次無言以對。佐和絕不是那種只讀些《講談俱樂部》的一般人物。他責問阿勳,企圖用激將法使年輕人把堵塞在喉頭的熱塊吐出。因為過於興奮,阿勳覺得熱血湧上了臉頰。他極力壓抑著自己,同時這樣說道:

  「佐和君,如果你不說出實情,我就不離開這裡。」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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