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豐饒之海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野口兼資只是在表面上模仿年輕美貌女子的聲音,身上並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讓人聯想起女子的色香。他的聲音像長滿紅色鐵銹的鐵塊在相互蹭擦,而且還時斷時續,把辭章中原本很優美的意境弄得支離破碎。然而在聽的過程中,卻不由得生髮出一種心境,覺得從中飄溢出難以言喻的幽婉暗霧,宛若在荒廢了的宮殿的一角,螺鈿器皿正承受著月亮的清輝。又像是透過一種生理上荒廢了的禦簾①,反而清晰地窺視到了優雅那剝落下來的碎片。

  本多漸漸感覺到,倒不是聽不出兼資所唱的「難聲」,而是只有借助這「難聲」,才能夠感受到松風那深邃的悲哀和冥界的陰暗迷戀。

  不知不覺間,本多已分辨不清眼前移動著的景象是現實還是虛幻。舞臺上絲柏地板被蹭擦得平滑、明亮,宛若煙波浩淼的水鏡,把兩位美女的白色水衣和紅色內裙間的金絲銀線刺繡映照得熠熠生輝。

  舞臺上在重複著剛才唱過的辭章,最初的那段詩句又在執拗地扣動著心弦:

  驅動水車汲潮水,

  車輪慢悠悠。

  浮世四時自輪回,

  人世本無常。

  ①宮殿和神殿等處所的門、窗簾子。

  使人產生遐想的,倒不是這一段辭章的意思,而是主角和配角在通道上面對面地對唱時,謠曲如同陣陣細雨飄灑在寂靜無聲的場內的那一瞬間,向聽眾襲來的一種不知名的戰慄。

  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啊!在這轉瞬間,美確實走動了起來。穿著白布襪的腳趾尖,宛如習於飛翔卻不善行走的信鷗,向著我們所在的現世一點點地探了過來。

  然而嚴格地說,這種美具有一次性,人們只能在刹那間把它攝人到自己的記憶裡,然後在回憶中細加反芻。而且,這種美還保持著高貴的無效性和無目的性……

  就在本多浮想聯翩時,《松風》的能樂如同歡快情念的小溪,不停地流淌著。

  舉目塵世中,

  苟延竟是萬般難,

  令人實傷感。

  仰慕浩月掛長空,

  清輝灑人間。

  且盼潮汐頃刻到,

  汲水明月下。

  在舞臺上的月影中吟唱和搖曳著的,已不是兩個美麗的亡靈,而是一種難以用語言表訴的東西。它是時間之精華,情緒之神髓,超越現實的夢幻那濃豔的逗留。它沒有目的,也沒有意義,只是在持續不斷地編織著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的美。可在這個世界上,剛剛出現一個美以後,還能夠緊接著再出現另一個美嗎?

  ……於是,本多被漸漸引入到幽暗的心境之中。他開始明白自己一直在思索的是什麼了。他曾費盡心機,久久地思辨著清顯的存在,清顯的生平,還有清顯遺留下的一切。他可以把清顯的一生,輕易地視為上一個時代嫋嫋升起、便又隨即消失了的一縷輕煙。可這樣的結論既不能消解清顯的罪過和懊悔,也無法使自己得到永久的滿足。

  本多想起,一個雪後初晴的早晨,在開學前的校園中被花圃環繞著的東屋裡,在周圍融雪滴落的清脆聲響中,自己和清顯進行過一次少有的傾心長談。

  那是大正2年的早春時節,清顯和本多都只有19歲。自那以後,已經過去了整整19年。

  本多記得,自己當時曾提出:一百年以後,不論我們願意與否,都將歸於同一個時代的思潮當中。現在就可以預計到,那時我們將和自己最輕蔑的東西化為一體。這也是可以概括的僅有的共同點。在本多的記憶裡,他們還曾就歷史與人們的意志之間的矛盾進行過一次熱烈的討論。在這種矛盾中,具有意志的人全都遭受挫折,而「參與歷史進程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沒有意志的作用。這種沒有意志的作用如同美麗的微粒子一般光輝和永恆」。

  儘管使用的都是抽象語言,但當時出現在本多眼前的,卻是雪後初晴的早晨裡清顯那光彩照人的美貌。面對著那個沒有意志、沒有個性,只是一味沉溺於虛無縹緲的感情裡的青年,本多所說的這些話,無疑也自然地蘊含了清顯其人的肖像。「這種沒有意志的作用如同美麗的微粒子一般光輝和永恆」這句話,準確地描繪出了清顯的生活方式。

  從那時算起,倘若真的經過了一百年,觀點或許還會改變的。可19年的歲月,用於概括則太短了,而用於細究卻又太長。儘管清顯的形象還沒有同那些粗魯的、感覺遲鈍的、暴徒般的劍道部成員混淆在一起,可他作為大正初年那種任情而動、只顧一味沉溺於感情之中的短命時代的代表,他的「英姿」現在已隨著時代的變遷而開始褪色了。當年那些真摯的熱情,如今除了還存留在極個別人的記憶裡,早已成了一種滑稽可笑的東西。

  時間的流逝,一點點地把崇高變成了滑稽。這又是怎麼腐蝕的呢?假如是從外側開始腐蝕的,那麼崇高原本就只是徒具其表,滑稽才是它真正的內核。或者說,崇高仍不失其為崇高,只不過外側落滿了滑稽的塵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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