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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黑暗中正握著的手,宛如忽然生長出來的強韌有力的綠色長春藤,它那一片片綠葉的觸感不盡相同,或滿是汗水,或非常乾燥,或堅硬有力,或綿軟柔和。在用力握在一起的那個瞬間,彼此的血液和體溫便融合在了一起。夢境中,阿勳曾見過在黑暗的戰場上,不作一聲、就要死去的同志,就是這樣相互告別的。阿勳沉浸在事業成功後的巨大滿足和在自己體內洶湧澎湃的熱血之中,把一切寄託在用最後的痛苦和喜悅這兩種紅白絲線縫合起來的神經末梢……

  現在已經發展到了20個人,再在靖獻塾聚會便不合適了。那時,父親很快就會向阿勳盤問他的意圖。而井筒家太小,相良家也不合適。

  他們三人從一開始就掛念著這事,但又沒什麼好方法。就是把三個人的零用錢全都湊在一起,也不夠領20個人下一頓館子的飯錢。而在咖啡店裡,又不便討論重大事情。

  在星空下握手結盟之後,阿勳尤其不願意今天就這麼分手。而且肚子也餓了,少年們的肚子肯定也全都空了。萬般無奈之餘,他把目光移向被昏暗的門燈照射著的大門。

  離門燈不遠處,浮現出一張葫蘆花般清麗的面容。這是一個女人的面龐,她低垂著頭,躲閃著人們的目光,羞怯地佇立在那裡。當阿勳一眼認出她後,便再也無法把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

  阿勳內心中的一小部分已經認出了那個身影,可內心的大部分卻希望還沒認出來,從而就這麼保持著這種狀態。在幽暗中浮現出來的女人面容還沒有名字,芳香卻早已先於名字飄溢到了面前。如同夜間行走在小徑上,在看到鮮花之前便已經嗅到了木犀的清香一樣。阿勳希望,這瞬間的芳香將永遠存留在自己的心裡。因為只有在這種時刻,女人才為其女人,而不是具有名姓的某個具體的女人。

  不僅如此,正因為那秘而不宣的姓名,正因為那不說出姓名的暗示,那個才能像憑依著隱匿不見的支柱,在幽暗的高處露出芳容的葫蘆花那樣,幻化成美妙絕倫的精髓。只有女人,才能反映出精髓比存在、夢幻比現實、未來比當前更清晰、更強烈的本質和狀態。

  阿勳還從未抱過女人,但當他如此確切地感覺到「美貌絕倫的女人」時,也被一種未曾體驗過的陶醉強烈震撼了。他恨不得現在就緊緊地抱住她幹那個。也就是說,他們在時間上雖然非常微妙地接近,可在空間上卻又比較遙遠……他那滿腔的愛慕之情猶如煤氣一般向對方飄溢而去。可當她根本不在時,阿勳則像孩子一樣,又能夠把她忘個一乾二淨。

  在一個比較長的時期,阿勳想人非非地在內心裡同她幹著那個。剛開始時,還希望幹的時間能夠盡可能長一些,可很快便對這種模糊不清的事情感到不耐煩了。

  「你們稍等一會兒!」

  阿勳用大家都能聽到的命令口吻對井筒說完,便拔腿向正門跑去。飛跑著的木屐發出乾燥和略顯磕巴的聲響,他身上的白地藏青花紋在暮色中不停地跳躍著。跑出旁門一看,站在那裡的果然是槙子。

  就連粗心的阿勳也立刻發現,槙子梳了個與往常不同的髮型。流行的波浪式隱耳髮型,襯托出她的面部輪廓,越發像浮現在神話故事裡的面容。她身著沒有花紋的藏青色縐綢夏衣,後脖頸並沒有濃施脂粉,卻仍像浮雕那樣顯眼奪目。香水一般的汗香,更使得阿勳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啊,怎麼到這裡來了?」

  「你們不是從六點鐘開始,要在這裡集合宣誓嗎?」

  「你怎麼知道的?」阿勳驚愕地反問道。

  「你真糊塗!」槙子露出光潔的牙齒笑著說道,「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如此看來,也許是前幾天為開會地點沒有落實而焦灼不安時,在槙子面前無意中洩露了宣誓的地點和時間。本來,對槙子是什麼事都可以說的。可對槙子洩露了這樣重要的大事,自己卻還渾然不知,這不禁使得阿勳感到尷尬。率領眾人起事的責任是很重的,看來也許自己還不具備這樣的資格。不過阿勳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偏偏只對槙子說了這樣重要的大事,而且事後還忘得一乾二淨,正說明這其中蘊含著某種信任和甘美的親密關係。與在青年們面前不同,阿勳在槙子面前有一種微妙的欲望,那就是總想特意擺出一副粗獷的男子漢氣概……

  「可真讓我大吃一驚,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你把這麼多朋友聚集在這裡,但一定不知道該把他們領到哪兒去。而且,大家的肚子也都餓癟了吧?」

  阿勳爽快地撓了撓頭。

  「本想在家裡請你們吃晚飯,可離這裡又太遠。同父親商量了一下,父親說在澀穀請大家吃牛肉火鍋吧,就給了這些錢。今天晚上父親被請去參加一個歌會,不在家,我就來這裡招待大家了。飯錢非常充足,就請放心吧!」

  就像夜釣的人釣上的一條魚,槙子白皙的手猛地揚起來,顯示著她那碩大的巴拿馬手提包。從衣袖中露出了纖纖細腕,優美而柔和的關節,令人想起了夏末的疲憊。

  第二卷 奔馬 第十九章

  前不久,在一位搞謠曲的同事邀請下,本多前往天王寺堂芝町的大阪能樂殿,觀賞了野口兼資主演的《松風》。

  能樂殿坐落在把大阪城和天王寺連接起來的上町丘陵的東側斜坡上。這一帶早在大正初期就成了別墅區,高牆深院的宅第前後相連,其中正敞開著大門的那間,便是住友家興建的能樂殿。

  觀眾都是有名的紳商富戶,內裡也有不少本多熟識的面孔。同事預先提醒本多,當野口名人唱到「難聲」時,會發出鵝被扼死般的聲音,那時千萬不要笑。這位同事還預言,原本對能樂一無所知的本多,一旦開始接觸能樂,立即就會被感動的。

  本多的年齡,已使他不會像小孩子那樣,對這些話立刻流露出反感。自從初夏見過飯沼勳後,本多的理性基礎便開始崩潰,儘管每日都要思考的習慣依然如故。他仍然相信,自己就像不會染上梅毒一樣,也不會被任何事物所感動。

  配角和尚與狂言①角色之間的問答結束後不久,主角和配角將要在通道②上亮相。這時,奏起了極其莊重的「真一聲」③樂曲。同事向本多介紹說,這樂曲本來只在正式的能樂開演前,演出非正式能樂的主角和配角亮相時才演奏的。現在並不是非正式能樂演出時主角和配角的亮相,卻演奏了這個曲子,《松風》是惟一的例外。而且,這支曲子還表現出了幽玄的極致,因此歷來受到重視。

  ①在日本能樂幕間所演的一種古典滑稽劇能狂言。

  ②能樂演出時,由後臺通往舞臺的通道。

  ③能樂正式開演前,主角亮相時演奏的一種非常寧靜、清澈的樂曲。

  松風和村雨都穿著白水衣,星星點點地露出了內裙上的紅色。他們在通道上相向而立,四周如同雨水滲入海濱沙地裡一般寂靜無聲。

  驅動水車汲潮水,

  車輪慢悠悠。

  浮世四時自輪回,

  人世本無常。

  當唱出這一段時,本多覺得能樂殿裡過於強烈的燈光,把舞臺上擦得發亮的絲柏地板照得越發平滑、明亮,甚至映出了松木壁板上的木紋。與配角那清麗的聲音相比,野口兼資的聲音則顯得鬱暗、深邃,時時像要中斷,當唱完最後那句「人世本無常」時,聽上去也響亮起來了。

  本多原本就在聚精會神地聽著,因此耳邊隨即迴響起舞臺上的聲音:

  驅動水車汲潮水,

  車輪慢悠悠。

  浮世四時自輪回,

  人世本無常。

  這段詩句中所蘊含著的搖曳略顯清瘦、纖弱腰身的美好意境,就這樣完整地浮現在了腦海裡。

  這時,本多不由得戰慄起來。

  謠曲很快轉入到第二段:

  波濤巨浪湧連天,

  須磨海岸邊。

  月若有情月亦老,

  淚濕長袖卷。

  連唱剛唱完,主角松風便向前方伸出手臂,接著唱了起來:

  情思將欲委何君,

  秋風知我心。

  不憂大海重重隔,

  君不負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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