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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阿勳他們特地比約好了的六點鐘稍稍晚來了一會兒。學校大門已經被關上了,他們從旁門往校內的神社前窺視。只見學生們正群集在夕陽下,四下張望著,流露出茫然不安的神情。

  「數一數!」阿勳低聲說道。

  「……全都來了!」井筒壓抑不住高興地說道。

  阿勳知道,自己不能長時間地沉浸在被同學們信任而泛起的喜悅中。大家都能到齊,當然比沒到齊要好。可是使他們集中到這裡來的,卻是那份電報,是他們對行動的期待,也是他們的血氣之勇。為了錘煉他們的意志,必須借這個機會,給他們迎頭澆上冷水。

  隨著太陽西沉,神社的銅屋頂顯得有些發暗。在冬青樹和櫸樹跳動著光亮的樹梢間,威嚴聳立在屋頂的千木①上的飾件,也在輝耀著落日的餘輝。圍牆內鋪滿拖曳著黑色身影的大顆砂粒。這些砂粒從背後迎受著夕照,每顆砂粒都伴隨著一個黑色的投影,宛若一串串秋末的葡萄。兩株楊桐也被祠堂的陰影遮去一半,另一半卻被夕照鍍上了一層潤澤的光亮。

  ①日本古代建築屋脊兩端交叉而立的兩根長木。

  阿勳背對神社站立著,在他的周圍,聚集著20個青年。阿勳感到,這些無言的目光正在夕陽下熊熊燃燒,他渴望有一種灼熱的力量,把自己的整個身心拉向無涯的天際。

  「今天大家集合得很好!」阿勳開口說道,「最遠的是從九州趕來的,沒有一個人缺席,而且全都在規定的時刻趕到了。對此,我感到很高興。今天請大家來這裡集中,並不是出於你們所期待著的某個目的。什麼目的也沒有!你們只是抱著各自的幻想,從日本的四面八方毫無意義地來到了這裡。」

  20個年輕人立即竊竊私語,開始動搖起來。於是阿勳提高嗓門說道:

  「明白了嗎?今天的集合沒有任何意義,也沒有任何目的,更沒有什麼事要請大家去幹!」

  阿勳說完後,大家的議論也停了下來。滲到薄暮中去的沉默,籠罩著這一群人。

  忽然,一個少年憤怒地喊了起來。他是東北一位神官的兒子,名叫芹川。

  「為什麼要這樣?被人這樣耍弄,我不能忍受!離家時我已經和老爺子一起飲了離別之水①。平日裡,老爺子對農村的現狀非常憤怒,對我說,現在正是青年挺身而出的時候。收到電報後,老爺子什麼也沒說,就用水杯把我送出了門。假如知道我受了騙,老爺子一定會大發脾氣的。」

  「對!我們也都像芹川那樣。」其他少年隨聲附和著。

  「別信口胡說!我可不記得曾經答應過你們要幹什麼。你們只是根據電報上『集合』這個詞,發揮各自的想像來到了這裡。你們說,除了時間和地點,電報上還寫了什麼?!」阿勳用平靜的口吻說道。

  「這是常識性的問題。在決定幹大事的時候,怎麼能寫在電報上呢?應該事先約好明確的暗號,就不至於發生今天這樣的事了。」和阿勳同齡的第一高等學校的瀨山說。這位原本就住在澀穀的第一高等學校的學生,到這裡來並不需要花費多少工夫。

  ①長期離別或永別之際,交飲杯中之水,以作告別。

  「你所說的『這樣的事』,到底是什麼樣的事呢?只是回到了什麼也沒發生的狀態而已,只是讓大家意識到自己的想像大謬不然而已。」阿勳平靜地反駁著。

  暮色愈加濃了,彼此間已經漸漸分辨不出。大家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蟲豸的聲響佔據了整個黑暗。

  「現在該怎麼辦呢?」一個人可憐兮兮地嘟噥著。

  「想回去的人就回去吧!」阿勳隨聲應道。

  於是,一個穿白襯衣的人離開人群融入黑暗中,往正門走去。接著,又有兩個人追趕著他漸漸遠去。芹川沒有離去,他抱頭蹲在神社圍牆的牆下。不久,傳來了他的噓唏之聲。這噓唏是一條清冷的白色溪流,宛若小小的銀河一般懸在人們內心的陰影中。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芹川一面哭泣一面嘟噥著。

  「大家為什麼不回去?我已經說到這個程度了,你們難道還不明白嗎?」

  阿勳喊叫起來,卻沒有任何回應的聲音。顯然,這次的沉默與剛才的沉默迥然不同,像是蹲伏在黑暗中的一頭溫暖的巨獸就要一躍而起。阿勳這才開始對這種沉默感到了明確的反應,那是一種灼熱的、腥臭的、充血的、使脈搏跳動不已的反應。

  「好吧!那麼,現在剩下的各位,將不抱任何期待和希望,把生命孤注一擲地投入到也許會一事無成的事業中去嘍?」

  「是的!」一個莊嚴的聲音在黑暗中迴響著。

  芹川站起身來,向阿勳跨上一步。周圍已經很黑了,如果不是靠得很近,根本無法看清彼此的臉。芹川那被淚水濡濕了的眼睛在黑暗中逼了過來,他哽。因著用低沉、粗啞的聲音說道:

  「我也要留下來。無論到哪裡,我都會默默地跟著大家走。」

  「好吧!那就在神前宣誓吧!兩拜兩擊掌。我先念誓言,大家一條條地跟著念。」

  阿勳、井筒、相良以及留下的17人的擊掌聲,如同在黑暗的大海上,拍擊著白木船幫一般,清亮而又整齊。阿勳領頭朗誦道:

  「一、我們學習神風連的純粹精神,挺身而出,驅除邪神奸鬼!」

  年輕的聲音一齊隨著朗誦道:

  「一、我們學習神風連的純粹精神,挺身而出,驅除邪神奸鬼!」

  阿勳的聲音碰撞在神社朦朦朧朧的白色門扉上,發出強烈而悠遠的回聲,聽上去,像是從悲憤的胸腔裡噴湧而出的青春的夢幻之霧。空中已是繁星點點。市內電車的聲響在遠處搖曳著。他接著往下朗誦:

  「二、我們結成莫逆之交,同志相扶,共赴國難!」

  「三、我們不慕權勢,不求功名,不辭萬死,誓做維新之基石!」

  剛宣完誓,就有一個人握住了阿勳的手。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接著,20個人輪流握著手,然後大家又都爭著同阿勳握手。

  星空下,適應了黑暗的眼睛已經能夠分辨出彼此的輪廓,雙手在一個個地到處尋求著還沒有握過的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語言這時成了輕薄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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