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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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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樸素和明快的笑臉,在很多場合下都會表現出值得信賴的性格、敢說敢為的氣質和視死如歸的意志。而雄辯、豪言和譏諷的微笑,卻常常表現出怯懦。面色蒼白的病弱之身,時常成為遭人欺辱的暴力之源。大體說來,身體肥胖的男人多有癔病且不甚嚴謹,而體態瘦小的男人,從理論上來說,則缺乏洞察能力。阿勳發現,相貌和外表確實能夠說明很多問題。 農村和漁村中有二十萬人之多的那種缺食兒童的身影,在城市的學生裡是看不到的。在現在的城市裡,「缺食兒童」這句話,只是逗弄嘴饞貪食孩子的一句開玩笑的流行語,因而很難聽到那種恨之入骨的憤怒聲音。據報道,在深川砂町小學裡,特地向那些缺食兒童發放飯團時,有的學生自己不吃,帶回家去給弟弟和妹妹。這已經成了那裡的督學之間議論的話題。這裡沒有那座小學的畢業生。來這所大學讀書的,多是地方神官和中學教員的子弟,家庭富有的並不多,愁吃少穿的也很少。只有在農村的這些精神領袖的家庭裡,才能清楚地看到農村的荒蕪、疲敝和極其悲慘的現狀。這些學生的父親們大多在為眼睛所看到的而悲傷,為眼睛看不到的而憤怒。至少他們是能夠憤怒的。因為無論神官或是教員,對這種可怕的赤貧和無人過問的現狀,都沒有任何職業上的責任。 ①北一輝(1883-1937),日本的法西斯主義倡導者。 政府正在精心挑選著使貧富相互隔離開來的箱子。習慣於不顧結果好壞,一味躲避改革的政黨政治,早已失去了明治九年頒佈廢刀令時那種敢於虐殺精神的力量。一切都採取了一種不徹底的方式。 阿勳沒有制定綱領。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惡都在證明著我們的無能和無為。因而無論要幹什麼,幹什麼的決心就是我們的綱領……於是,阿勳在選擇同志的面試過程中,根本不說自己的意圖,也不向對方提出任何規定和要求。當決定接受某個年輕人加入時,阿勳便把一直故作嚴肅的臉色變得溫和下來,柔和地看著對方的眼睛,只是簡單地說上一句: 「怎麼樣?一起幹吧!」 在阿勳的指示下,井筒和相良根據募集來的這20個人的申請書和履歷表,把他們的家庭成員、父兄職業、本人性格、健康狀況、活動能力、本人特長、愛讀書籍以及有無戀人等情況,都製成了有詳細記錄並附有相片的資料。阿勳感到很高興,在這20人之中,竟有八人出身於神官家庭。神風連決不是被徹底忘卻了的、早巳過去了的事件。而且,這20人的平均年齡是18歲! 阿勳再次一份份地仔細閱讀著井筒整理出的資料,並把名字與相片對照起來,努力把它們記在頭腦裡。甚至他還瞭解了他們的私生活,以便必要時可以說上一些表示關心的話,讓他們為之感動。 其實,人們在少年時代很容易把政治上的問題看作為現實中的問題。阿勳對於這種混淆並不介意。在阿勳來說,當立在刺眼的廣告塔或街角上的那些雜亂的美人畫,弄得上學的學生們心猿意馬時,便認為這就是政治上的問題了。同志們在政治上的結合,應當以少年時代的羞恥心為基礎。阿勳對現狀即感到了「羞恥」。 「就在一個月前,你還分不清導火線和導爆線的區別呢!」相良與井筒拌著嘴。 阿勳微笑著默默聽著他們的爭論。他曾命令這兩位朋友仔細研究炸藥的用法,於是相良便向從事土木建築的堂兄,井筒則向身為軍人的表哥分頭請教、學習。 「那時,你不是也不知道導火線的切口是水平還是斜面的嗎?!」井筒反駁道。 接著,兩人拔出腳邊的芒草當作導火線,又折下中間空了的細細枯枝作為雷管,開始進行起爆的練習。 「一根漂亮的雷管造出來了!」相良用指尖把泥土填進短枯枝的空洞裡一半,得意地說,「這一半是空著的,另一半要裝滿炸藥。」 當然,這根枯樹枝不是黃銅的真雷管。真雷管稍不留神就會引發巨大的爆炸,有時還會炸掉一隻手。眼前擺弄的只是一根枯乾得僅剩下一層枯皮的樹枝,不會像那紅色的金屬毛毛蟲那樣具有危險的魅力。紅彤彤的夕陽正向冰川神社周圍的樹林墜去,夏天太陽那最後的光輝,照耀著兩個少年髒兮兮的指尖的動作。隨著時間的流逝,正進行著的殺戮從遠方飄來陣陣刺鼻的焦臭氣味。或許,那只是附近人家晚炊的炊煙。這氣味和這光亮,促使泥土立即變成了炸藥,枯枝則馬上變成了雷管。 井筒仔細把細草葉插進雷管裡,又拔了出來,測量空洞裡沒裝炸藥部分的長度,同時用指甲做上記號,計算著充作導火線的那根芒草草莖,然後在合適的地方劃上了刻度。接著,他又把芒草導火線緩慢地插到雷管中劃有刻度的地方。假如不留神插得太深,雷管就會被引爆。 「沒有雷管口制動器吧?」 「用手指代替。腦子裡想著這事,小心點兒幹。」 井筒的臉上流淌著汗水,泛起認真而又緊張的紅潮。就像曾學習過的那樣,雷管的前端用左手食指的指尖,裝藥部分用中指,空洞那頭則用大拇指和無名指壓著,充作制動器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指尖緊緊貼放在空洞一側的口頭,兩手猛地向身體左側轉動,面部卻一下子扭向了身體的右側,力量使在轉過去的右手上。於是,把導火線固定在雷管裡的動作便算順利完成了。在操作中之所以扭過臉去不看雷管,是防止萬一發生爆炸時,能夠保護好面部。這時相良在一旁開玩笑地說道: 「你那臉也轉過去得太多了。身體扭動得這樣厲害,操作關鍵的動作時,雙手會失控的!那麼一副尊容,值得這樣保護嗎?」 接著進行的練習,是把雷管插進炸藥中加以固定,並在導火線的另一端點火。相良把土塊當作炸藥,小心翼翼地拿在手裡。然後就是點火。火柴的火頭根本沒在青青的芒草莖稈上移動著燃燒起來。在夕陽下沒有被看見的火頭,只把火柴杆燒焦一半便熄滅了。30公分的導火線要燒40秒或45秒,芒草的莖稈在大約35公分長的地方折斷了,兩人必須在50秒之內完成躲避動作。 「喂,快逃!」 「好了,已經逃出100米了。」 兩人坐在原地,卻裝出從很遠地方跑來的模樣大口喘著粗氣,對視著笑了。 過去了30秒,接著又過去了10秒。在觀念上,或者說在時間上,裝有雷管的炸藥離這裡已經很遠了。但導火線已被點上了火,起爆的條件也已全都具備。火頭就像異色的瓢蟲,在導火線上一個勁地往前爬去。 終於,在那看不見的遠方,看不見的炸藥爆炸了。所有腐朽和醜惡的東西,都在這猛然爆發的巨大聲響中震得搖晃起來,分崩離析地向夜空中飛去。周圍的柯樹林也顫抖不已。一切都變得澄澈透明,就連聲音也變得透明起來,宛如波浪一般向紅霞萬里的天際—磕去……不久,就又消失了。 正在專心閱讀文件的阿勳忽然開口說道: 「比起那玩藝兒來,還是日本刀靠得住。無論如何也必須準備20把!有誰能悄悄地從家裡偷帶出來吧?」 「先練習跪坐抽刀殺敵並隨即人鞘,然後再好好學學刺劈靶子不就行了嗎?」 「已經沒有那麼充裕的時間了。」 阿勳平靜地說道。可在兩位少年的耳朵裡,這卻像熾熱的詩那樣響亮。 「如果可能的話,就在暑假期間,否則就等秋季開學以後,大家全都到真杉海堂先生的修祓磨練會去。在那裡可以暢所欲言,而且不論進行什麼訓練,先生都是不會責怪的。再說,參加那個磨練會後,就能夠名正言順地從家裡出來了。」 「可整天從早到晚聽真杉先生說佛教的壞話,也真叫人受不了啊。」 「那就只好忍耐了。那位先生會始終如一地理解和支持我們。」 阿勳說完後看了看手錶,便急忙站起身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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