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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為什麼不能說?」

  少年再次沉默不語。飯沼激動了起來。自己說了不讓拜謁宮殿下,就是老子對兒子的命令,沒有述說理由的必要。可阿勳卻連介紹者的名字都不肯說出來,這不啻於對老子的背叛。

  其實,身為父親,飯沼也不是不可以把自己避諱宮殿下的原因,簡扼易懂地告訴兒子。本來他可以這樣告訴兒子:不要去見宮殿下!把自己曾侍奉過的公子置於死地的元兇,就是這位洞院宮殿下。然而,如同灼熱的紅色岩漿一般的羞恥,卻梗塞在飯沼的咽喉,使得他怎麼也說不出這句話來。

  阿勳過去從未這樣頂撞過父親。平常在父親面前,他是一個寡言而又溫順的兒子。飯沼第一次發現,在自己孩子的身上,有一種難以冒犯的硬核一樣的東西。飯沼感到十分悲哀,自己對清顯的教育失敗後,時隔數年,這次又從相反的方面,對兒子的教育也感到束手無策。

  ……房間裡,這對父子就這麼相視而坐,外面的庭院則沐浴在驟雨後的夕照下,一處處積水放出光亮,把院樹的濃綠映襯得宛若極樂淨土。風很涼爽,頭腦開始清醒過來,憤怒如同置身於澄澈的水底一般清晰可見。阿勳覺得,這憤怒像是棋子,可以在圍棋的棋盤上隨心所欲地挪動。而正在父親內心深處翻騰、喧囂著的感情的曖昧程度,阿勳卻仍然無法理解。蟬兒在莊嚴地鳴叫著。

  桌上放著用朱紅和墨綠色織錦裝幀起來的《神風連史話》。阿勳突然站起身來伸手向那本書抓去,他想默不做聲地把書帶回房間裡去。

  父親卻搶先抓到了書,接著站了起來。

  在父子倆一刹那的對視中,阿勳從父親的眼裡看出他非常膽怯和缺乏勇氣。但是,從他內心底裡升騰上來的怒火,卻正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燒。

  「怎麼和你說,你都不聽嗎?」

  說著,飯沼便把《神風連史話》扔到了院子裡。輝耀著橙色光亮的積水進裂開來,呈獻本在泥水中翻了幾個身後,就躺在了那裡。當自己視為最神聖的東西被浸在泥水中的那個瞬間,阿勳感到一種好像眼前的牆壁忽然坍塌下來似的憤怒。這種新鮮的憤怒使他下意識地攥緊了自己的拳頭。父親戰慄著,把他的巴掌狠狠地打在兒子的面頰上。

  母親聞聲趕了過來。阿峰覺得站在房間裡的兩個男人的身影是那樣高大。在這刹那間,她看到打人的飯沼身上的單和服底擺淩亂不堪,而被打的兒子身上的底擺,卻紋絲不亂。阿峰看著灑滿燦爛晚霞的庭院,回想起丈夫把自己打得半死時的那副亢奮的神情。

  阿峰在鋪席上滑行一般插進兩個男人之間,喊叫著:

  「阿勳!你要幹什麼?快向爸爸認錯!你對老人這樣氣勢洶洶地想幹什麼?快!快在這裡跪下,向爸爸認錯!」

  「你看那裡!」

  阿勳沒有去捂被打的面頰,剛在鋪席上跪下一條腿,就扯著母親的衣袖,讓她扭頭去看院子裡的情景。阿峰聽到頭頂上傳來丈夫那狗一般的喘息。院子裡這時還比較明亮,屋裡卻早已一片昏暗。阿峰感到,在這昏暗的空間裡,一種奇怪的物體在到處浮游,一定要遮上仰視著的眼睛。她覺得自己恍若置身於夢境之中,想起了從前侯爵府邸裡的那座書庫。

  因而她夢囈般地低聲說道:

  「快認錯吧!快!」

  一面說著,她一面緩緩睜開了眼睛。清晰地映入了她眼簾的物象,是半浸在泥水中的那個粲然發光的朱紅和墨綠色織錦的形狀。阿峰不禁愕然了。她認為,那個被晚霞映照得閃閃發光,卻又浸泡在泥水裡的織錦,像是她自身正在遭受著懲罰。在這一瞬間,阿峰甚至都忘了那是一本什麼樣的書。

  宮殿下傳出話來,可以在星期天的晚上來。於是,堀中尉便領著阿勳前往芝區的宮邸晉見去了。

  洞院宮家接連遭受到嚴重的不幸。原本就不很健康的兄長薨去後,父母雙親也相繼辭世而去,只遺下了身強體壯的治典王殿下一人繼承宮家的香火。殿下前往任地期間,宮邸中便只有妃殿下以及王子和公主了。妃殿下出身于公卿之家,生性樸素、嫺靜,因而宮邸裡平時異常寧靜。

  阿勳好容易才在舊書店裡買到第三本《神風連史話》,特地用鳥子紙①包好,在上面用水墨寫上「呈獻」二字,便夾在芝麻布夏式學生服的腋下,跟著中尉走了。這是他第一次背著家裡外出。

  宮邸那巨大的門扉緊閉著,門燈也黯然無光,使人感覺不到主人在宮邸裡時應有的顯赫。便門打開了,警衛室的燈光灑到了路面的沙粒上。中尉走過那道便門時,發出了軍刀刀鞘的磕碰聲。

  警衛儘管事先已經得到中尉要來晉見的通知,仍然要用內線電話向上面請示。這時,阿勳聽到麇集在陳舊的警衛室那盞門燈下的飛蛾、蠓蟲和小甲蟲發出陣陣搏動翅羽的聲音,可環繞著宮邸的樹木和泛著朦朦月色的卵石坡道,卻深深地沉在一片寧靜之中。

  不久,兩人走在了那條卵石坡道上。中尉的長靴響起鬱暗而具有粘附力的聲響,不禁令人聯想起夜行軍時的情形。阿勳感覺到,路面的卵石下,還少許殘留著白晝那灼人的暑熱。

  橫濱的別邸全都是西洋風格,而這裡的本邸卻是一派日本特色。月光下,元寶形屋脊沉重地壓在正門的屋頂上,聳立在下車平臺那白色的空間之上。

  宮邸事務官的辦公室就在正門旁邊,這時也已經熄滅了燈火。出來接待的那位上了年歲的執事,收存好中尉的軍刀後,便領著兩人往裡走去。宮邸中並沒有人在各處警衛。走廊裡鋪放著絳紫色地毯,一側牆壁鑲著西洋風格的圍板。執事在黑暗中推開門扉,隨手按下開關,沉重地懸掛在房間正中的冕形吊燈頓時光芒四射,使得阿勳感到一陣目眩。吊燈上的無數玻璃燈片,宛若固定在那裡的一團團光霧,在宇宙間泛出玲瓏剔透的光暈。

  中尉和阿勳併攏雙膝,坐在蒙上白麻布套的扶手椅上,轉動著的電扇把陣陣溫熱的微風吹向他倆的面頰。蚊蟲開始往紗窗上撞來。中尉沉默著,阿勳也隨之而沉默不語。不久,冰鎮的涼麥湯被送了過來。

  ①一種蛋黃色的上等日本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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