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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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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臨死前沒有提到清顯,只是一味地說著那筆錢款,這就使得她的死完全失去了偉大和抒情的韻味。侯爵隱約預感到,他本人的晚年和去世,也不會留下什麼更高貴的餘韻。 ……新河男爵家一派英國風尚。飯後,男客留在餐廳裡享用送上的雪茄,女客們則另被請往內室。而且,根據維多利亞王朝的遺風,男客們在充分飲用飯後酒之前,是不得回到女人身邊去的。新河夫人儘管也為此而生氣,但由於這是英國風尚,也就無話可說了。 晚餐進行到一半時,外面下起雨來。晚間忽然罕見地冷了起來,因而趕緊在壁爐裡燃起了白樺劈柴,松枝侯爵的膝頭也熱得蓋不住毛毯了。男人們熄滅電燈,在爐火周圍隨意地寬坐下來。 於是,大家又開始談論起了松枝侯爵插不上嘴的話題。大臣這樣說道: 「您要是把剛才說過的那些話,對首相細細地說說就好了。首相確實想超然於局外,可也有要順應時局的傾向嘛。」 「絮絮叨叨地我可沒少對首相說,」藏原說,「我也知道,這樣做很讓人厭煩。」 「被首相厭煩倒還是安全的……」大臣說「……剛才我擔心女士們的神經受不了,才沒有說出口。請藏原先生務必充分注意自己身邊的安全。您是日本經濟的頂樑柱,萬一發生像井上先生和團先生那樣的事情就糟了。無論您採取怎樣的防範措施,都不算過分。」 「您這麼說,一定得到了各方面準確的情報嘍。」藏原用毫無表情的渾濁嗓音問道。即便在這轉瞬之間,不安的表情確曾掠過他的面部,也由於壁爐裡跳躍著的火焰,為他面頰上的沉重贅肉鍍上了一層搏動翅羽的影子,因而無法看清了。「我也收到了形形色色的所謂『斬奸書』,警察很為我擔心。不過,我已經活到了這個年紀,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事了。我所擔心的只是國家的未來,而不是我自己。有時我也避開警衛的耳目,幹一些自己喜歡幹的事,就像個孩子似的。有的人為我過於擔心,建議我做一些無聊的事;還有人勸我花錢消災,由他們出面採取措施,以保護我的安全。諸如此類的事,我都不想做。現在再來花錢買自己這條老命,早已沒這個必要了。」 這一通慷慨激昂的宣言,使得在場的客人們情緒略微低落下來,只是沒有人立即意識到這個反應。松平子爵伸出光潤的手去烤火,從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到手背,都染上了薔薇般的色彩。他盯著指間雪茄的長長的煙灰,開始講述一個顯然想讓大家毛骨悚然的故事。 「這是一個在滿洲當過小隊長的人講的。我從未聽說過如此悲慘的故事,所以記得非常清楚。一次,這位小隊長接到一封來信,是他的部下——一位貧農出身的土兵的父親寫來的。土兵的父親在信中這樣寫道:全家正陷於貧困之中,整日饑腸轆轆、哀號不已。說起來真對不住那孝敬父母的孩子,請長官讓兒子儘快戰死。全家除了指望那點兒撫恤金外,再也沒有別的活路了。小隊長沒有勇氣把這封信拿給那個士兵看,自己收藏了起來。不久,這個兒子果然如願以償地光榮戰死了。」 「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藏原問道。 「這是小隊長本人親口對我講的,決不會錯!」 「是嗎?」 藏原隨口應了一聲。這時,除了薪柴裡的樹液在火焰中劈啪作響外,壁爐周圍沒有一人說話。不一會兒,人們聽到藏原用手帕擦鼻涕時發出的聲響。大家往他的臉上看去,只見在火焰的輝耀下,兩行淚水正順著那沉重地折疊起來的面頰流淌下來。 這個令人難以理解的眼淚,使在場的所有人都大為震動。對藏原流淚最為震驚的是松平子爵。不過,他只是在為自己講話藝術的高超而感慨不已。松枝侯爵也隨著哭了起來。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這次之所以被別人的眼淚所打動,卻只是因為自己老了,已無力去追趕自己內心深處那清晰而特有的形象了。或許,能夠理解藏原這無法解釋的、謎一般眼淚的人,只有新河男爵一人。但男爵的內心是冷漠的,因而他的情緒不會有什麼波動。眼淚是一種危險的素質,當它沒有同理智的衰退聯繫在一起時,情況便更是如此。 男爵有些感動和恍惚,平時只吸一半就扔掉的雪茄,這次卻被漠然地夾在指間,而沒有被扔到壁爐的火焰中去。 第二卷 奔馬 第十六章 阿勳打算在拜謁洞院宮時帶上《神風連史話》,以這本書來表明自己的志向。可對殿下又不好說借,便決定買一本新書奉獻上去。開始他求母親幫忙,儘量選用素雅一些的織錦來裝訂呈獻本。母親精心縫製了起來。 但這件事傳到了父親的耳朵裡。飯沼叫來兒子,告訴他不准去拜謁宮殿下。 「為什麼?」阿勳驚訝地反問道。 「總之,我已經說了『不准』,沒必要說什麼理由!」 在內心深邃的鬱暗處,飯沼感情上的糾葛緊緊纏結在了一起,而這一切則是兒子所無法知曉的。至於宮殿下與清顯的死又有什麼關聯,阿勳就更是無從知曉了。 飯沼明白,自己發怒的起因是不能說服兒子,於是越發覺得怒氣無法宣洩。當然,飯沼非常清楚,在過去的那個事件中,莫如說洞院宮也是一個受害者。儘管如此,一旦追溯清顯的死因時,飯沼仍然歸罪於從未見過面的宮殿下。飯沼總是嘮叨不休的那句老話是:假如沒有宮殿下,假如宮殿下當時不在那裡,事情就不致如此。事實上,即使沒有宮殿下,清顯的優柔寡斷也肯定會葬送掉同聰子結合的機會。然而,不詳細瞭解事情整個過程的飯沼,卻只知道一味地埋怨宮殿下。 時至今日,飯沼還在為政治信仰與構成信仰源泉的灼熱感情之間長期存在的齟齬而苦惱。從少年時代起,飯沼就把一種堅貞不二的忠誠獻給了清顯。這種忠誠是那麼熱烈和溫柔,時而蘊涵著憤怒和輕蔑,時而如瀑布般白天而降,時而又似火山噴射而出。從更微妙的意義上來說,這種忠誠其實是獻給了清顯的美。這是與背叛相差無幾的忠誠,也是不斷孕育著憂憤至情的忠誠。因而,它是一種無須賦以任何其他名稱的感情。 他把這種感情稱之為忠誠。好吧!可這種感情離為理想而獻身還很遙遠。而那難以言喻的美卻在誘惑著他,使他距自己的理想更加遙遠。他在抗爭著這一切,內心裡充滿了想要把理想與美巧妙結合起來的焦灼不安。而想要把它們結合起來這一想法的本身,就是一種強烈的需要派生出來的感情。從一開始,這種忠誠就帶有孤獨的影子,它是宿命般地放在他這位少年前面的一柄感情的短刀。 飯沼在訓誡門生時,愛用「眷戀皇室之情」這句話。那時,他可以口若懸河地把這句話講得非常生動,甚至使聽講的人感動得雙眼發亮,渾身顫抖不已。很顯然,他的這種感動的源泉,來自于少年時代自己的體驗。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不可能獲得這種體驗的。 飯沼不是那種所謂有自知之明的人,因而他能夠時常忘記源于遠方的自己感情的實質。他還可以隨心所欲地讓火焰超越時空地移動,在自己認為合適的地方燃燒起來,從而把自身也暫時置身於火焰的簇擁之中,品味著同樣的熱烈和陶醉。飯沼並沒有因此而感受過什麼內疚,但他倘若對自己稍微嚴厲一些,就一定會察覺到自己過度地使用了感情的比喻。過去,他生活在本歌①的世界裡,而如今則生活在對本歌的模仿之中,竭力要把早年曾見過的風、花、雪、月,無限度地套用到逐年變化的風物中去。可以說,他是在不自覺地使用著雙重語言。 在他對皇室的敬愛中,在這種與懷疑自己敬愛之心的人誓不兩立的信念中,宛若玻璃屋頂流下的雨水一般總是在他心頭搖曳著的涼冰冰的陰影,正是洞院宮的禦名。 「是誰帶你到洞院宮殿下那裡去的?」 飯沼略微平靜地迂回著問道。少年沉默不語。 「是誰?為什麼不說?」 「這個,我不能說!」 ①以前人所作和歌為典範而創作和歌以及連歌時,被作為典範之和歌即為本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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