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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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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壁上掛著表現西洋戰場的葛布蘭式巨型壁毯。馬上的騎土刺出的槍尖上的纓穗,洞穿了徒步武士那往後仰去的胸膛。開放在武土胸口的那朵血花,已經乾枯、褪色,變成了陳舊的包袱皮上常見的豆沙色。阿勳不禁聯想起,在易於枯萎和變質這一點上,鮮血和鮮花倒是非常相似的。正因為如此,鮮血和鮮花才能夠通過轉換為榮譽而延長自己的生命。因而,一切榮譽都像金屬一般,是永存的。 門開了,身著白麻西服的治典王殿下走了進來。殿下舉止隨和,絲毫沒有裝腔作勢,使得屋裡有些緊張的空氣緩和了下來。中尉立即從椅上站起身子,立正不動。阿勳也照著做了。 有生以來,阿勳還是頭一次這樣近在咫尺地清晰地看著皇族成員。殿下並不特別高大,體格卻像是頗有膽識似的,肚子在西服下凸了出來,上衣的紐扣非常勉強地扣著,肩頭和胸脯都很結實。一眼看去,這種白麻西服配樺木色領帶的裝束,便顯出一副政治家的氣度。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臉膛,剪得很短的頭髮,鷹鉤般的漂亮鼻子,充滿威嚴的細長眼睛,鼻下蓄著的烏黑的八字鬍,這一切都在說明,殿下同時具備著軍人的威嚴和貴族的氣質。殿下看人時目光炯炯有神,瞳孔卻紋絲不動。 中尉隨即把阿勳介紹給了殿下,阿勳深深地低頭鞠躬。 「他就是上次你說起過的那位青年吧?是啊,喂,隨便坐!……最近,除了軍隊裡的青年,地方上的青年我連一個還沒見過呢。真想見見民間的那些優秀青年啊!你叫飯沼勳吧?我聽說過令尊的名字。」殿下很隨便地說著。 由於中尉吩咐了「不論什麼話,怎麼想就怎麼說,」於是阿勳立即問道: 「家父曾經拜謁過殿下嗎?」 殿下的回答是沒有。對於自己從未拜謁過的宮殿下,父親為什麼會產生那樣強烈的感情呢?這個謎團越發複雜,越發難以解開了。 隨後,宮殿下與中尉開始了軍人間那種毫無約束的懷舊之談。阿勳在一旁等著呈獻《神風連史話》,卻不見中尉給予這種機會,好像他早已忘了獻書這件事。 當時,阿勳只得規規矩矩地默坐一旁,注視著宮殿下在桌子對面暢談時的風采。冕形吊燈的燈光,照耀著宮殿下額頭上那塊未曾被陽光灼過的白皙。殿下剛剛理過的短髮,在燈光下整齊地直立著。 或許是感覺到了阿勳正注視著自己的犀利目光,殿下把一直看著中尉的眼睛轉到阿勳這邊來了。在這轉瞬之間,宛如一隻久未鳴響過的陳舊鏽鐵鈴,簧舌在某種震動之下被松解開來,正要撞擊在鐵鈴的內壁上發出鈴響時一般,殿下的目光和阿勳的目光相撞了。阿勳沒能理解殿下此時的眼神正說著什麼,恐怕就是殿下本人也不得而知吧。但這瞬間的交相對視,卻不可思議地結下了超越一般愛憎的感情。在宮殿下凝然不動的眼神中,刹那間又進發出由遠方而來的淡淡哀愁。這股哀愁之水,幾乎猛地沖熄了阿勳那烈火一般的注視。 「中尉在和我練習劍道時,也用這種眼光看過我。」阿勳在想,「可那時,自己和中尉確實在眼神深處用無聲的語言進行著交談。宮殿下現在的眼神中卻沒有語言,或許是殿下對我有了非常不好的第一印象?!」 這時,宮殿下又回到了一直與中尉進行著的對話中去。中尉說了一句阿勳沒能聽懂的話。殿下像是很讚賞這句言辭激烈的話,只聽他這樣說道: 「是啊,華族也很壞!說得倒很好聽,說華族是皇室的屏藩,可有人竟然膽敢恃權蔑視聖上。這也不是現在才這樣的。堀中尉,這樣的事情早就存在著了。說到必須懲處那些本應成為國民楷模卻又佯作不知的人,我也有強烈的同感。」 第二卷 奔馬 第十七章 阿勳感到非常意外,宮殿下竟如此憎恨與自己出身相近的華族。阿勳認為,宮殿下之所以站在這樣的立場,大概是因為他有更多的機會嗅到華族的腐臭氣息。政治家和實業家的腐臭,儘管還在很遠的地方,但還是像夏天原野上動物屍身的腐臭一樣,很容易飄散到人們的鼻前。可華族的惡臭卻不那麼容易辨別,有時它還會混雜著濃郁的香氣。阿勳本想向宮殿下打聽殿下認為華族中最惡者的姓名,可殿下非常謹慎,並沒有多說。 心情稍稍平靜下來後,阿勳把包裹著的呈獻本獻了上去。 「我想把這本書奉獻給殿下,就帶來了。雖說這是一本很不像樣的舊書,可我們的精神全都在這其中。而我們,也想繼承這書中的精神。」阿勳順暢地說著這段呈獻辭。 「噢!是神風連?」宮殿下打開包裝紙,看著書皮上的題名說道。 「我認為,這本書非常傳神地表現了神風連的精神。現在的這些學生們,正發誓要當昭和時代的神風連呢!」中尉在一旁插嘴美言道。 「噢!那麼,你們是不是也要像神風連進攻熊本鎮台那樣殺進麻布三聯隊呀?」 宮殿下一面說著笑話,一面鄭重其事地翻動著書頁,絲毫沒有輕慢的意思。忽然,他的眼睛離開書頁,犀利地注視著少年,這樣說道: 「我問你……假如、假如陛下沒有禦准你們的行動或精神,你們打算怎麼辦?」 這樣的疑問只有宮殿下才可以提出來。同時,除了這位洞院宮殿下,其他任何宮殿下都決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中尉和阿勳再次緊張起來,身體也顯得有些僵硬。從現場的氣氛可以直接感覺到,這表面上像是只對阿勳的垂問,其實也包括中尉在內。也就是說,殿下想瞭解中尉本人沒有說出的志向,想瞭解他帶這位陌生少年一起來宮邸拜謁的真實動機……殿下察覺到,自己雖然身為聯隊長,但不是中尉的直接上司,不便向中尉正面提出這類問題。忽然,阿勳醒悟到,無論對於中尉或對於宮殿下,自己都像是一個翻譯,像是一個傳達意志的偶人,像是棋盤上的一個棋子而被使用。當然,這是一些遠離功利色彩和充滿純粹精神的問答。阿勳這還是第一次體驗到把自己的年少之身投入到某種政治漩渦中去時的感受。儘管心情有些不快,可阿勳不愧為阿勳,還要儘量坦率、也只能坦率地回答提問。在阿勳身旁,中尉的掛劍環碰在椅子的扶手內側,發出輕微聲響。 「是!像神風連那樣,立即切腹自盡!」 「是嗎?」任聯隊長的宮殿下浮現出聽慣了這種回答似的神色,「那麼,如果陛下禦准了,你們又打算怎麼辦?」 「是!那時也立即切腹自盡!」阿勳的回答毫不遲疑、斬釘截鐵。 「噢,」宮殿下的眼睛露出生動而又好奇的亮光,「你說說,那又是為什麼?」 「是!我認為,所謂忠義,就是用雙手握緊足以燙傷自己的滾熱米飯,懷著獻給陛下的忠心把它做成醋魚飯團,然後奉獻到陛下面前。結果,假如陛下並不餓,冷淡地予以退回,或者說『這麼難吃的飯團還能吃嗎?』把飯團扔到自己的臉上,自己就要那樣臉上粘著飯粒退下來,懷著感激的心情立即切腹自盡。又假如,陛下正餓著,高興地享用了那飯團,自己也必須立即退下,懷著感激的心情切腹自盡。為什麼呢?以草莽之民的賤手做成飯團,再作為禦食奉獻給聖上,這本身就當罪該萬死。倘若飯團做好了卻沒有獻上去,就那麼放在自己的手上,那又將如何呢?飯團肯定不久就會腐爛變質。這也不算是忠義,我把這叫作無勇的忠義。而有勇的忠義,就是將生死置之度外,把精心制做的醋魚飯團呈獻給聖上。」 「明知有罪,還那麼做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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