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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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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日本國民?當然,這個結論會因人而異,有種種不同的說法。假如讓我說,所謂日本國民,就是對通貨膨脹的災難一無所知的國民。他們連通貨膨脹時應以貨幣換取實物這麼點程度的知識都不具備,我們一刻也不能忘記,自己所面對的是一些純樸、無知、熱情和感情用事的國民。連保護自己都不知道的國民是高尚的,確實是很高尚的。我愛日本國民,所以強烈地憎恨那些利用這種純樸和高尚以騙取信任的傢伙。」 「當然,總是緊縮財政是會讓人們產生怨氣,而推行通貨膨脹政策則會博得人們的好感。然而,只有我們才知道那些無知國民最終的幸福,同時我們也正是以此為目標而努力的。因而,在此期間,即或造成一些犧牲,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你是說國民最終的幸福?那是什麼?」子爵亢奮地問道。 「不知道嗎?」藏原稍稍側過腦袋,臉上浮現出柔和的微笑,好像存心要讓人著急。熱心的聽眾們也不約而同地像是被鉤住一般,微微側過了腦袋。這時,庭院裡的白樺林沐浴在遲遲不落的太陽餘輝中,如同白衣少年並立著的腿脛,在苦惱地佇立著。薄暮宛若張開了的巨大旋網被撒在草坪上,就在這轉瞬間,大家都看到了那個啟示性的、閃爍著金色光芒的『最終的幸福』的幻象。幻象中,黃昏的旋網被收了上來,網底現出的一條金色大魚起勁地蹦跳著,魚身上的鱗片在輝耀、閃爍。藏原開口這樣說道: 「還不明白嗎?……那就是……通貨的穩定。」 由於這句話過於意外,大家反而感到脖頸上掠過一陣空虛的戰慄,全都沉默下來。藏原從不介意聽眾的反應,他那溢滿慈愛的表情,好像緩慢地塗上了最後一層稀薄的清漆。 「秘密這種東西,由於它什麼也不是,由於它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因而才被人們看成為秘密……不管怎麼說,真正知道這個秘密的,也就我們這幾個人,所以責任實在重大啊!」 「我們引導那些無知的人,讓他們在渾噩中一步步走向最後的幸福。可如果對那條道路上的險阻感到厭煩,轉而聽信惡魔的耳語:『這裡有一條更舒坦的道路』,就會一下子山崩地裂,使那條看上去鮮花盛開的平坦大道沉人毀滅的深淵。」 「經濟不是慈善事業,迫不得已時,要準備付出百分之十的犧牲,使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因此而獲得徹底解救。否則,將要百分之百地全部遭到毀滅。」 「也就是說,即便餓死百分之十的農民,也在所不惜嗎?!」 松平子爵輕率地用了「餓死」這個詞,使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感情上實在無法理解。這個詞中的虛偽散佈著倫理上的恐怖。儘管沒有前綴任何形容詞,可它本身就蘊含著一種誇張。作為引起人們興趣的單詞,它並不顯得高雅,倒是一種過分花哨、生來就具有「傾向性」的語言。就連子爵,也為自己大膽使用了這個單詞而感到有些難堪。 就在藏原還在繼續著他的長篇大論時,法國人管家過來對女主人耳語說,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可男爵夫人卻只能等到藏原說累了時才好宣佈。她終於插進話頭,宣佈了晚宴開始的消息。藏原隨即從座椅上站起身來,在灑上黃昏最後一絲餘輝的籐椅正中,藏原本人的煙盒已經敞開了,煙捲如同白色的牙齒一般排列著,早已被藏原沉重的身子壓得粉碎。 「哎呀,老爺子,又壓碎了!」 夫人發現後大聲喊了起來,於是圍在四周的客人都知道藏原又犯了老毛病,便毫無顧忌地哄笑起來。 藏原夫人一面收拾著壓爛了的香煙,一面數落道: 「哎呀,你怎麼又、把香煙壓成這樣……」 「這個煙盒早就這樣容易自己打開,真叫人頭疼。」 「可是,怎麼就這麼開著蓋子跑到你的屁股底下去的呢?」 「這種事。除了藏原先生,別人可辦不到啊廠 新河夫人走在從窗子裡灑在草坪上的電燈光斑上,同時揶揄道。 「真有意思,把它墊在下面您不覺得疼嗎?」 「我還以為這是籐椅硌的呢。」 「對啦,對啦,反正我們家的籐椅是能硌疼屁股的!」 新河夫人高聲說道,大家全都笑了。 「不過,總比電影棚子裡的椅子好吧。」 新河男爵有些心不在焉地說道。在輕井澤,只有一家由馬廄改造而成的舊影院。 松枝侯爵被擱在了話題之外。直到在晚餐席上落座後,相鄰的大臣夫人才沒話找話地向他問道: 「最近,您見過德川義親先生嗎?」 侯爵想了想,好像還是很久以前見的面,卻又像是兩三天前剛見過。反正,德川侯爵也從未同他商量過什麼重大的事。就是在貴族院休息室和華族會館見了面,也只是三言兩語地扯幾句關於相撲的閒話。 「是啊,最近不常見到他。」松枝侯爵說。 「這一陣子,德川先生在組織一個叫作明倫會的在鄉軍入團體,他對這類事情很感興趣。」 「那位先生很喜歡和右翼浪人交往,玩火漸漸要成為他的專業了。」桌子對面的一位男客說道。 「女人玩起火來,倒是更得心應手哩。」 新河詢子說話時的聲音,好像要把餐桌上的鮮花給震裂開來。她在說玩火這句話時,沒有任何情緒和羞怯,人們一眼便可以看出,她不是一個可以搞秘密活動的人。 開始上湯菜的時候,談話完全轉到貴族的話題上來了。在輕井澤,每年照例要舉辦盂蘭盆會。大家在議論,參加今年村民們舉辦的盂蘭盆會時,該準備些什麼樣的服裝。松枝侯爵不禁回想起,在東京的府邸舉行盂蘭盆會時,客廳外的廊簷下掛滿了岐府產的橢圓形燈籠。他還想起了母親臨終前一直掛念著的那件事。原來,母親用賣掉自己股票所得的三千元,買下了澀穀的十四萬坪地皮,大正中期,又將其中的十萬坪,以每坪五十元的價格賣給了箱根土地股份有限公司。可這家公司卻一直沒有支付這筆錢款,直到她在苦惱中離開人世。 「錢還沒有收回來嗎?還沒有嗎?」 病人再三問道。 為了封住這句傳出去很不體面的問話,周圍的人都騙她說「收回來了」,可瀕死的病人根本不相信。 「別騙我啦!那麼多的錢要是收了回來,家裡就會到處響起錢的嘩啦啦的腳步聲了。直到現在,我還沒聽到那聲音呢。快讓我聽到那個腳步聲吧!那時,我才能放心地死去。」母親一次次地這樣說道。 那筆款子,是在母親死後很久才勉強付清的。可其中的半數以上,在1927年15家銀行破產倒閉時損失掉了。瘸腿的山田管事覺得難辭其咎而自縊身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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