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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比之犬養首相的死,藏原更對高橋大藏大臣的下臺感到難過。當然,齋藤首相在組閣之初,也曾匆匆拜訪過藏原,並異常殷勤地表示了「沒有藏原的協助,將難以運作」的立場。可不知為什麼,藏原卻從這位新首相身上嗅出了可疑的氣味。

  正是這個高橋,在那個組閣後即匆匆再次斷然實行禁止黃金出口的犬養內閣裡,不動聲色地秉承了古典重金主義者的思想,消極對待這種新政策。這是為了證明,新政策並不像先前宣傳的那樣立竿見影,景氣也沒有恢復,物價繼續低迷,結果還遠不如以前的政策為好。

  另一方面,新河男爵只是一味追隨倫敦的行情,因而自從讀了詳細報道去年九月英國停止實行金本位的倫敦《泰晤士報》以後,便暗自打定了主意。

  若槻內閣曾極力聲明,說日本不打算再次禁止黃金出口,並煽動右翼,把倒賣美元的人稱為國賊。可是政府的多次聲明,反而加劇了人們的投機行為。新河男爵也在大搞美元投機買賣,等到他把應該轉移的資金全都抽逃到瑞士的銀行後,甚至都不願等待政變造成的一夜轉機,就一下子倒向禁止黃金出口而造成通貨再膨脹的政策的支持者一邊去了。因此,比之前內閣那不徹底的經濟政策,他對新內閣抱有更大的期望。開發滿洲產業的光輝前景,拯救了國內的通貨再膨脹。即便現在,當男爵恍惚出神的時候,他的眼前也還會浮現出一種幻覺——輕井澤這個貧瘠的火山灰土地下,忽然幻變成了滿洲國那豐富的地下資源。這些資源就像咖啡館裡那高貴的菜譜那樣豐富而又齊全。他認為,現在他能夠去熱愛那些愚蠢的軍人了。

  過去,新河男爵夫人認為,全由男人們在一起談論問題是難以原諒的。隨著年齡的增加,她的這種觀點也有了一些變化,那就是任憑男人們高談闊論去,只要自己能夠統領著女客們就行了。她看了看聚集在藏原身旁的男人們,便回過頭去對藏原夫人和松枝侯爵夫人說道:

  「他們已經開始談論起來了!」

  松枝夫人悲愁的八字眉,像是要連接上遮掩著耳畔的那束越發醒目地轉白了的鬢髮。

  「今年春天,我穿著和服去了英國大使館。以前只見我穿過西服的大使吃了一驚,接著便使勁誇獎起來,說我還是穿和服更合適。當時我真失望,像大使這樣有身份的先生,竟然也只把我們當作一般的日本女人看待哩。那天晚上,我穿的是一件紡織廠推薦的和服,紅底上用金銀絲線繡著桃山時代能樂①劇裝樣式的團蝶戲雪柳。這和服在我身上閃閃發光,可那時我卻把它當作西服來穿哩。」

  新河夫人以主婦的身份說道,開始把話題引向自己。

  「大使當時是想說,這種色澤鮮豔的和服更適合於詢子夫人。而穿西服,則沒有這麼好的效果,怎麼看也顯得素了一些。」大臣夫人接著說道。

  「是呀,無論怎麼看,西服的色調總是要淡一些。假如穿著過於花哨,反而顯得老來俏,像個威爾斯來的鄉村老太婆。」新河詢子再次說道。

  「您這件衣服的底色可真漂亮呀。」

  松枝夫人看著詢子的夜禮服,無可奈何地應付著。其實,夫人這時真正關心的,只是丈夫膝蓋的病痛。這種疼痛像是蔓延到了松枝全家,使全家所有人的關節也好像漸漸疼痛起來。夫人扭頭悄悄看了看把毛毯蓋在膝頭的丈夫,他過去曾那樣豪放不羈,那樣口若懸河,可現在卻在安詳地傾聽著別人的談話。

  新河男爵生性不愛發表議論,因此他就慫恿與自己意見相同,而且可以不負責任的年輕子爵松平,讓他來與藏原對陣。這位與軍部過從甚密的貴族院年輕議員,滿不在乎地擺出了一副向藏原挑釁的架勢。

  ①日本一種古曲歌舞劇。

  「不論抓住什麼問題,都說成是危機或非常時期什麼的,我可看不慣。」松平子爵說,「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嘛。雖說『5·15事件』是個悲慘的事件,可它畢竟賦予政府以決斷力,把日本經濟從不景氣之中解救了出來。總之,它使日本在向好的方向轉變。所謂變禍為福,指的就是這類事情。歷史不也總是這樣前進的嗎?」

  「如果真是那樣就好了。」藏原用悠閒而又沙啞的嗓音傷感地說著,「可是,我卻根本不那麼想。」

  「通貨再膨脹究竟是怎麼回事?制約通貨膨脹說起來倒是很動聽,可實際上就是把通貨膨脹這頭猛獸放到獸籠外面去,還說什麼猛獸的脖子上拴著鎖鏈呢,很安全。可這根鎖鏈馬上就要斷了,關鍵是不能把猛獸放到獸籠外去。」

  「我看得非常清楚。開始是農村救濟、失業救濟、通貨再膨脹,這當然是些大好事,誰也不會提出反對意見。不久,這一切就會變成軍需通貨膨脹,這時,通貨膨脹這頭猛獸就要掙斷鎖鏈撲出籠外。一旦到了那種地步,就誰都無法制止了。儘管軍部也將開始驚慌失措,可也於事無補了。」

  「因此,從一開始就應當把猛獸牢牢地關閉在黃金儲備這座黃金獸籠中。再也沒有比這座黃金獸籠更為安全的了。這個獸籠伸縮自如,猛獸變大時,獸籠的柵欄也將變粗,猛獸變小時,柵欄則相應變細。除了充分準備貨幣,防止匯率下降,以取得國際信譽外,日本再也沒有別的出路可走。作為恢復景氣的手段而把猛獸放出獸籠,雖然暫時可以產生效果,卻將要貽誤國家的百年大計。不過,現在既然再次禁止黃金出口,就只能全力推行以金本位原則為基礎的健全的通貨政策,把儘快恢復金本位製作為目標。然而,由於政府被『5·15事件』嚇破了膽,競走向了相反的方向。我所擔憂的,正是指的這個!」

  「我想說明一點。」松平子爵不肯善罷甘休地接過話茬,「可如果農村蕭條和工潮的問題就這麼拖而不決,那就不僅僅是『5·15事件』的問題了。等到發生了革命可就晚了。您看到農民隊伍湧向六月臨時議會時的情形了嗎?您看到農民團遞交要求立即實施延緩償付期的請願書時的氣勢了嗎?農民們在議會沒有得到滿足,又來到軍隊裡,要搞兵農一家的簽名運動,聽說還打算通過聯隊司令官轉呈上奏呢。」

  「剛才,您把拯救經濟危機的通貨膨脹措施說成是臨時性的政策,可財政增加後卻可以有效地刺激國內需求,降低利率以給中小工商業注入活力,開發滿洲以使日本在大陸取得發展,增加軍費以給重工業和化學工業帶來繁榮,米價上漲以提高農村生活水平,失業者也將因此而得到救濟。這不都是一些好事嗎?」

  「像這樣在盡力避開戰爭的同時,向日本的工業化一步一步地前進不是挺好的嗎?我所說的『好的方向』,正是指的這個!」

  「年輕人總是很樂觀的。可我們老年人多少有一些知識和經驗,就不好不把未來的一切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您剛才農民、農民地說了不少,可要是這麼目光短淺地考慮問題,國家是不會得救的。當全體國民應當咬緊牙關、忍耐克制的時刻,竟有人破壞國民團結,或說上層糟糕,或說財界不好。其實,說這些話的人,全都是些盤算私利的傢伙。」

  「請好好想一想,大正七年的『米騷動』①,才是瑞穗之國②真正的危機呀!可現在,朝鮮米和臺灣米都成功地得以增產,國內的大米供應不是供過於求了嗎?得益於農產品價格的暴跌,除農民外,其他國民的吃飯已不再困難。因此,這麼一點點蕭條所造成的失業者就是再多,也不會像左翼宣傳的那樣革命高潮就要來到。另一方面,農民無論怎樣饑饉,也是不會相信左翼宣傳的。」

  「可事件不正是軍隊挑起的嗎?正因為有了農村,陸軍才成其為陸軍嘛。」

  就是在旁聽者的耳朵裡,這位年輕子爵武斷的說法也是多少有一些失禮的。但藏原決不是那種感情用事的人,被整理過的語言以同樣的抑揚頓挫從他口中流淌而出,這情形有些像中世紀基督教美術版畫中的人物,把標有聖語的白旗似的東西從口中吐出。這時藏原正在啜飲著曼哈唐甜酒,以至從濕潤的口唇處流瀉而出的沙啞的聲音,甚至都變得甘甜、滑膩。他那緊繃著的臉上總像漾著淺淺的笑意,當他把牙籤穿著的紅色櫻桃抿人口中時,好像把社會上的不安定也一口吞了下去。

  ①1918年7月至9月間,日本各地由米價暴漲而引發的群眾暴動。

  ②過去日本人對自己國家的美稱。

  「軍隊不也在養活那些貧農壯丁嗎?」藏原悠閒地反駁,「依我看,與前年的大豐收相比,去年的歉收倒是更讓農民產生對抗外地大米的怠工情緒。」

  「他們會豁出命來怠工吧?」面色紅潤的子爵問道。

  藏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又說道:

  「哎呀,先別分析現狀了吧,我說的只是未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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