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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猛劈過去的木刀,卻在就要劈到頭頂之前停住了。在這間不容髮的一刹那,兩人又在空中進行了一次對話,這是比光還要迅疾、直觀的交流。

  阿勳把劈向中尉頭頂的木刀往下一沉,又指向了他的咽喉,然後從容不迫地擺出從左側舉刀過頂的架勢,並表示出自己的遺憾之意。

  第一個回合就這樣結束了。兩人又一次把刀向右邊平伸,開始了第二個回合的較量……

  沖洗去汗水後,在回營房的歸途中,年輕的中尉由於身心都很清爽,便以同輩人的語氣同阿勳聊了起來。當然,這也是因為他如實地瞭解了阿勳的劍道水平的緣故。

  「你聽說過有關洞院宮治典王殿下的傳聞嗎?」

  「沒有。」

  「現在他正在山口縣任聯隊長,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殿下出身于近衛騎兵,雖然兵種不同,但在我出任軍官時,一位土官學校的同學曾領我去拜謁過他,所以在那以後便總是堀、堀地惦記著我。殿下胸懷大志,特別喜歡關照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對部下關懷備至,一點兒也不高傲、自大,是一位剛毅、卓識的軍人親王。怎麼樣,我領你去拜謁一次?如果知道還有你這樣的青年,殿下不知會有多麼高興呢!」

  「那就麻煩您了。」

  阿勳並不那麼想結識身份高貴的人物,但想到這是中尉的特殊厚意,也就答應了。

  「殿下曾通知我,要在夏季裡來東京四五天,讓我也去玩,那時我帶你一起去吧。」堀中尉說道。

  第二卷 奔馬 第十五章

  處置好鐮倉①的終南別墅後,松枝侯爵便來到了輕井澤消夏。當那位在輕井澤擁有很大別墅的新河男爵邀請他赴晚宴時,卻有一樁事情使得侯爵感到實在無可奈何。那就是應邀而至的客人全都是「被攻擊」的對象,只有松枝侯爵一人從未遭受過「攻擊」。

  侯爵不僅沒有收到過威脅信,甚至連比較溫和的信件也沒收到過。左右兩派的人物都與他不通音信。每當審議哪怕稍稍帶有一點兒革新味道的法案時,這位年逾花甲的貴族院議員都會助上一臂之力,使審議拖延下去,然而卻並沒有因此而招致過任何非議。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因而侯爵便把往昔的事一一加以回憶,想起曾蒙受的惟一一次來自右派的攻擊,是飯沼在19年前寫下的那篇奇怪的署名文章。如果把這一切都聯繫起來考慮,便可以推測出,正是飯沼這位惟一的攻擊者在暗中悄悄保護了侯爵。

  ①鐮倉市,位於神奈川縣三浦半島西北部。

  這種推測嚴重傷害了侯爵的尊嚴,而且,有些地方也越想越覺得不符合情理。憑侯爵的地位,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查明事情的真相。可要是結果證明了這個推測,那就說明自己確實受到過飯沼的恩惠,將使自己更加不悅。反之,如果推測得不正確,自己也將陷入尷尬的境地。

  新河家的晚宴總是小題大作地搞得過分威嚴。晚宴開始後,各位客人帶來的便衣警衛也同時在相鄰的房間裡開飯。他們的人數與客人基本相等,因而新河家便要同時準備從餐具到菜肴都截然不同的兩套飯菜。那裁剪蹩腳的便衣西服,那銳利而又遊移不定的視線和鄙俗的相貌,那無聲地咀嚼著、一有些微聲響便一齊向發聲處敏捷地扭過頭去的獵犬一般的表情,那在飯後爭先伸手抓過牙籤剔牙時的肆無忌憚的神態,……所有這一切,都在便衣警察的晚餐席上大放著奇光異彩。然而令人傷心的是,在這眾多的便衣中,卻惟獨沒有松枝侯爵的警衛。

  侯爵並不想人為地改變這種極為尷尬的狀況。既然警察認為侯爵的身邊絕對安全,自己再要求提供警衛人員,那就只會成為笑柄了。

  侯爵非常不願意正視這樣的事實:在這個時代,只有人身的危險,才是一個人現實性的權勢的保證。

  因此,儘管離新河別墅很近,可以步行去那裡,可當侯爵夫婦前往時,還是特地乘上了自家的林肯牌轎車。為了不讓丈夫右膝關節的病痛發作,夫人把折起的毛毯蓋在他的膝頭。這是因為,新河家有在室外飲用餐前酒的習慣,直到太陽下山、氣溫下降。那時,負責保衛的便衣警察們,便要在以淺間山為背景的寬敞庭院裡的白樺林中,一直站到身影模糊的時分。上司指示過他們不要搞得太顯眼,結果,他們反倒像是暗地裡盯著庭院裡那些飲酒客人的刺客了。

  新河男爵已經年過五十。在這座愛德華式的別墅中,每天早晨在讀日本的報紙之前,男爵首先要閱讀新到的《泰晤士報》的社論。像英國殖民地的外交官那樣,他有半打白麻西服,以供每天換用。

  關於男爵夫人她自己的絮叨,幾十年來還在繼續著。直至今日,夫人仍能每天從自己身上不斷發現新的驚訝。然而,她卻決不想去發現自己正逐漸地胖了起來。

  夫人對「新思想」早已厭倦,青踏會的後援團體「天火會」也在很久以前就被解散。她察覺到「新思想」的危險,是在發生了侄女自殺的事件之後。她的侄女從女子大學畢業後加入了共產黨,在被保釋回家的當天夜晚,便切開頸動脈自殺了。

  儘管如此,由於夫人精力充沛,因此她根本不可能把自己歸於「走向滅亡的階級」中的一員。自從她那位擅長冷嘲熱諷,全然不懂得鬥爭的丈夫被列在右翼的黑名單上後,夫婦倆受到了來自左和右兩方面的敵視。夫人覺得自己像是不得不滯留在極其野蠻的國度裡的白種文明人,有時她甚至半開玩笑地說到自己想「回」倫敦去。

  「對日本這樣的國家,我早已深惡痛絕了。」

  有一段時期,這句話都成了男爵夫人的口頭禪。一位從印度旅行回來的朋友告訴她,他所熟識的一個印度人的孩子,把手伸進玩具箱裡摸索玩具時,被藏在箱底的毒蛇給咬死了。

  「這才像是今天的日本呢!」夫人說道,「只是為了玩而把手伸進去,箱底卻潛藏著毒蛇,把無辜、天真和純潔的孩子給咬死了。」

  晴朗的黃昏,蟬鳴在靜靜地飄蕩,遠方天際傳來一陣雷聲。前來作客的五對夫婦都到齊了。松枝侯爵坐在籐椅上,夫人剛把毛毯鋪放在他的膝頭,那蘇格蘭毛毯燃燒一般的赤紅條紋,便在薄暮中成了草坪上的最佳點綴。

  「在這一兩個月內,政府恐怕不好再不承認滿洲國了。聽說,首相已經有了這個意思。」客人中的一位大臣說著,然後又轉向侯爵,這樣問道:

  「最近,您見過曾說起過的百島伯爵的兒子嗎?」

  侯爵只是含混地哼了一聲,心裡卻在想:「這個人正在同對面的客人談論滿洲國,卻又對我說起了過繼養子,多麼世故呀。」清顯死後,侯爵夫婦一直避而不談過繼養子的事。只是最近心緒不佳,這才聽從宗秩寮①的建議,開始考慮這個問題。

  樹林的盡頭有一條通往溪流的小徑,正對著那個方向一直走下去,便是暮色茫茫的淺間山了。沒人說得清那遠遠的雷聲是在哪裡炸響的。人們眷戀著靜靜地浸潤自己的臉龐和雙手的夕陽,同時也在品味著使心頭顫動不已的遠雷所引起的不安。

  「客人都到齊了,所以,藏原先生也該到了。」

  新河男爵對夫人照例地這樣說道,客人們都笑了起來。

  藏原武介總是習慣性地來得最晚,在這適度的遲到之中,蘊含著千金之尊。

  藏原不修邊幅,毫不裝腔作勢。說話時,在他那嚴肅的語調中,不時滲進一些和藹與熱情,絲毫不像左翼漫畫上那副金融資本家的尊容。他那脫下的帽子必定放在自己落座的地方。西服上的第二個紐扣,卻和第三個扣眼兒異常親密地連接在一起。領帶像是經由襯衫硬領上系過去一般。而在用餐時,則一定要伸手去取自己右側盤子裡的麵包。

  藏原武介只在夏季才來輕井澤度週末,其他的週末則要在伊豆山度過。在伊豆山,他有一個面積為兩三町步②的橘園。他對自家橘子那柔和的光澤和甜美的味道非常得意,不僅送給熟人和朋友,還愛把橘子寄贈給兩三所免費治療醫院和孤兒院。真不能理解,這樣的人怎麼會成為一些人抱怨的目標。

  細想起來,不論是誰,大概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人竟能把如此樂天的外表和樂善好施的私行,與對社會如此悲觀的看法同時集於一身。對於聚集在新河別墅的這些客人來說,恭聽從這位聳立在日本金融資本界頂峰的人口中說出的越發悲觀的、越發毀滅性的、越發令人擔憂未來的高論,是一種戰慄般的愉悅。

  ①宗秩寮是舊制宮內省的諸寮之一,掌管和處理皇族、皇族會議、王族、公族、華族、朝鮮貴族和爵位等事務。

  ②町步為日本計量單位,一町步約為99.2公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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