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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中尉脫去上衣擦拭汗水時,阿勳在窗邊俯瞰著橢圓形的巨大營院。值勤的土兵送來茶水,放在桌上就離去了。

  院子裡有一隊士兵正進行刺殺訓練,喊殺聲仿佛刺到窗邊一般升騰上來。有六個石階出口通往營院,這邊是半地下室加三樓的四層建築,而靠近營院那邊的則是包括半地下室在內一共三層的樓房。每個出口處都寫著碩大的十三、十四這些白色數字。三棵銀杏樹濃蔭蔽日,威風凜凜地伸展出繁茂的枝葉。四周沒有一絲微風,從幾株喜馬拉雅杉枝頭處垂掛下的白色嫩芽,甚至都紋絲不動。

  中尉回來時,換上了一件短袖白襯衣。他一口氣喝幹了杯中的茶水,命令值勤的士兵再續上一杯。

  「對啦,把書還給你。」

  說著,就從桌子抽屜裡順手取出《神風連史話》,把它放在阿勳面前。

  「這本書怎麼樣?」

  「哎呀,大受感動呀。你的志向,我也多少瞭解一些了,就要以這種精神幹下去。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中尉的唇邊浮起一絲嘲諷的微笑。「你們是要像神風連那樣,打算以軍隊為對手進行戰鬥嗎?」

  「並不是那樣的。」

  「那麼,以誰為對手呢?」

  「我認為堀君是能夠理解的。神風連之所以戰鬥,並不只是為了以軍隊為對手。那時,軍閥就在鎮台兵背後萌芽,而神風連正是要與這些軍閥為敵並進行戰鬥。我堅定地相信,軍閥不是神的軍隊,只有神風連才是天皇陛下的軍隊。」

  中尉沒有回答,環視了房間一遍,沒發現其他人影。

  「喂,喂,說那種事,別這麼大聲。你這人真夠戧。」

  中尉這種含有親近感的忠告,使得阿勳感到非常愜意。

  「可這兒並沒有其他人呀。一見到中尉,就把平常存積在心裡的話,全都說出來了。神風連只用日本刀戰鬥,我想,到了最後關頭,我們也應該用日本刀進行戰鬥。不過,要想把計劃再搞大一些也行,無論搞多大都可以……您可以給介紹一位空軍的軍官嗎?」

  「要幹什麼?」

  「為了從空中得到支援,投彈轟炸要害處所。」

  「嗯。」中尉沉吟著,並沒有生氣、動怒。

  「一定要有人挺身而出,不然,日本就完蛋了。為了讓天皇陛下放心,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事關重大,不可輕言!」

  中尉急忙怒喝道。可阿勳立即就明白了,這不是出自於感情的發怒,因而樸實地道歉說:

  「是,真對不起!」

  阿勳在想,難道中尉已經看透了自己的內心世界?的確,中尉那犀利的目光早已捕捉到了這位大學預科生的靈魂。在人們的傳聞中,中尉決不是那種看重地位和年齡的人。

  阿勳非常清楚,自己所說的話遠未成熟。但他相信,自己的志向彌補了語言的不成熟,正好像火焰那樣,在與對方的火焰相互感應。尤其現在正是盛夏酷暑,兩人面對面地坐在毛紡織品一般厚重、憋悶的熱氣之中,只要碰上一點火星,就會燎原成一片火海。這時如果再不說點什麼,就會像將要熔融的金屬那樣,被徹底消融掉。最重要的就是時機!

  「難得來一趟,消消暑氣,一會兒到練武房去比劃幾下。有時也和士官們對練,不過沒有什麼高手。」中尉打破沉默說道。

  「是,我也挺喜歡這樣的,那就拜託了!」

  阿勳隨即應聲答道。軍隊中很在意比賽的勝負,中尉在大庭廣眾之下或許很少參加比賽。阿勳高興地感到,中尉想用劍來與自己進行對話。

  被古樹環繞著的練武房內非常涼爽。場上已有三個小組在練習,他們性急、刀法不准,腳步也很淩亂,一眼看去,便知道都是一級或初段的新手。

  「你們先停一下,今天我要陪這位客人對練,你們好好學學。」中尉漫不經心地大聲說道。

  阿勳穿上借來的藍色劍道練習服,提著借來的木刀走上場子。在一旁觀看學習的六個人摘下防護面罩,緊挨著端坐成一排。阿勳在神龕前行了禮,上前與中尉相對而立。中尉旋過刀身,擺出一個立刀姿式,阿勳也旋刀擺出一個姿勢。

  陽光從西邊牆上高高的窗子照射進來,剛擦過的一些地板像上了油似的閃爍著亮光。練武房被毫不停歇的蟬鳴包圍著。在發熱的腳掌下,彈性極好的地板如同粘糕般柔軟地起伏著。

  兩人都半蹲著伸出木刀,站起後便擺出一個平舉的架勢。像是要縫補那些沉痛的蟬鳴聲,裙褲輕快滑落下去的微微聲響也極為清晰地傳了出來。

  一看中尉的架勢,阿勳就覺得對方非常偉岸、厚實,有一股非常大膽而且不顧一切的勁頭,不僅姿勢很規範,就連那洗褪了色的藍色劍道服下略微裸露著的胸部,也像夏日清晨的空氣一般,充滿了清新和涼爽。且不說他的力量超群,從他那副悠然的神態上,阿勳就知道對方是個技藝出眾的高手。

  兩人各自先把刀往右邊平伸,接著後退五小步收刀。做完這些禮節,第一回合的比賽就開始了。

  再次接近時,兩人都改變了剛才的平舉架勢。中尉從左側舉刀過頂,阿勳則從右邊把刀高舉過頭,相互及時地向前攻去。

  「呀——!」

  中尉踏上右腳,從正面猛攻過來。

  這泰山壓頂般的第一次打擊,如同冰雹似的猛然落向阿勳的頭頂。木刀劈下時準確而又有力,木刀所經之處則像被劈開了的厚重的氣質毛織品。

  「殺——!」

  就在中尉的木刀眼看就要劈落在頭頂的瞬間,阿勳猛地向左後方撤出一步,收回舉刀過頂的右手,由後方大幅度地掄刀向對方面部猛擊過去。

  中尉那犀利的目光睨視著,阿勳的木刀就要劈落在他那只有發茬的頭頂。阿勳感到,在那一瞬間,對視著的目光比任何語言更為迅疾進行了對話。中尉的鼻樑和面頰毫無保留地被日光灼得黝黑,可額頭卻因為軍帽帽檐遮住了的緣故而依然很白,因此濃密的眉毛也就越發引人注目。阿勳的木刀對準中尉那塊白色的額頭全力劈去,像是要把那裡劈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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