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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阿峰取出藏在卷疊著的腰帶中的五元紙幣,從鋪著桌布的飯桌下悄悄塞給剛剛吃完飯的阿勳。

  只是在這個時候,阿勳才漾起淺淺的微笑,說了聲「謝謝」,然後敏捷地把錢藏進碎白道花紋布和服的懷裡,好像在吝惜泛起的那點兒微笑。

  靖獻塾位於本鄉西片町的一角,是飯沼10年前買到手的。原來這是一位有名的油畫畫家的房產,現在把另一間寬敞的畫室改造成了神殿和教堂,而原先好像是讓幾名弟子居住的主房的一角,現在則成了塾生們的宿舍。後院的池塘已經填上,準備將來在那裡修建武術場。在武術場建成以前,則在教堂進行武術訓練。可那裡地板的彈力非常不好,所以阿勳不愛在那裡訓練。

  為了不讓阿勳與塾生之間產生隔閡,飯沼吩咐阿勳每天上學前,要和他們一起擦拭地板。在塾生與阿勳交往時,飯沼出於某種微妙的考慮,既不讓塾生們將阿勳看作少爺,也不讓當作哥們兒,提防私下裡阿勳與塾生過於親密。飯沼想讓塾生們養成一個習慣——只對塾長說出一切,而對夫人和兒子卻不准敞開胸懷。

  儘管如此,阿勳還是和塾生裡最年長的佐和自然而然地親近起來。佐和是個非常古怪的人,已經年屆40,近似呆板,把妻子留在了家鄉,獨自來到這裡學習。他的身體肥胖,非常滑稽,一有閒暇,就閱讀《講談俱樂部》雜誌。每個星期他都要去一趟皇宮門前,跪伏在卵石地上叩拜。他說,必須要有隨時獻身的決心。因此,他每天都把衣服洗得乾乾淨淨,身上也總是穿得很整潔。有一次,他還同一位年輕的塾生打賭,把殺蝨子的藥粉撒在飯頭上吃了下去,結果什麼事也沒發生。每當替塾長傳遞口信時,都會傳得驢頭不對馬嘴,讓對方不知如何是好,為此經常受到塾長的呵斥。不過,他的嘴卻是非常嚴實,在這一點上,他是無以倫比的。

  阿勳離開正在收拾飯桌的母親,穿過走廊前往教堂。正中的台位上是鑲著白木門扉的神殿,那裡有用帷幔遮著的天皇和皇后兩位陛下的肖像。阿勳站在教堂的入口處,向神殿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飯沼正在指揮塾生們,遠遠看到兒子行禮的樣子,覺得他行禮所用的時間總是稍稍長了些。

  每月照例去明治神宮和靖國神社參拜時,不知為什麼,兒子也總是比別人祈禱的時間要長。可他對父母卻不說任何心裡話。細想起來,從前自己在這個年齡上,每天清晨在松枝侯爵府邸的神宮參拜時,都是懷著巨大的仇恨和憤怒進行祈禱的。但同那時的自己相比,阿勳的境況已經相當不錯,按理說,他沒有任何值得怨天尤人的事情。

  畫室的屋頂有個取光的碩大玻璃天窗,陰霾的天空緊緊貼靠著它,光線如同從渾濁的水槽裡射出一般黯然,灑在正重新佈置椅子的塾生們的身上。

  椅子和長條凳本來已經擺放整齊,可佐和卻仍然和往常一樣,獨自一人敞開肥胖的胸脯,把同一處的椅子擺放好,再望望,然後又重新擺弄一下,毫無成效地起勁幹著。

  佐和這樣折騰卻沒有受到塾長的呵斥,是因為飯沼正忙於佈置講臺,從黑板的小槽中取出每一支粉筆,一本正經地查看著。

  飯沼指揮穿著小倉式裙褲的青年們搬來權作講壇的桌子,並鋪好桌布,放上盆栽的小松樹。光線從天窗灑下來,使得盆景的青瓷忽然顯現出琉璃的色彩。那株小松樹也仿佛復蘇過來,針葉竟一下子放出光亮來。

  「站在那裡幹什麼,還不快過來幫忙?」飯沼從台上回過頭來向兒子喊道。

  阿勳的同學井筒和相良也來聽了關於詔書的講座。散會後,阿勳把這兩人帶到了自己的房間裡。

  「讓我們看看吧!」說著,小個子相良用食指把那副過大的眼鏡往上推了推,同時湊過猶如黃鼠狼那被好奇心濡濕了的鼻尖。

  「別著急。今天我得到一大筆軍費,等一會兒請你們客。」阿勳在故意讓他們著急。少年們的眼睛閃爍著光亮,好像這樣一來,他們的計劃就立即能實現似的。

  母親送來了水果和茶水。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後,阿勳打開鎖上的抽屜,取出折疊著的地圖,在鋪席上攤展開來。這是一張東京市中心的地圖,到處都是紫色鉛筆塗抹的記號。

  「就是這樣的。」阿勳歎息著說道。

  「這麼多呀?」井筒問道。

  「是啊,已經腐敗到了這種地步。」阿勳從盆子裡拿出一個碰柑,撫摩著現出黃色光亮的熔岩一般的果皮,繼續說道:「假如水果的中心部位腐爛到這種程度,那就沒法吃,只好扔掉啦。」

  阿勳用紫色的鉛筆,在各要害處所都塗上了腐敗的記號。從皇宮周圍到永田町,還有東京車站周圍的丸之內,全都塗抹上了深紫色,甚至皇宮裡面,也塗上了表示腐敗的淺紫色。

  國會議事堂被塗上了深紫色。從這塊紫色開始,一直到丸之內的財閥高樓群,用深紫色的虛線連接著。

  「這是什麼地方?」相良指著稍稍離開那裡的虎門一帶的一塊紫色問道。

  「那是華族會館。」阿勳若無其事地答道,「那幫傢伙自稱是皇室的藩屏,其實,只是一窩蠶食皇室的寄生蟲。」

  雖說顏色深淺不一,可霞關附近的官廳街全都被塗抹上了紫色。而軟弱外交的大本營外務省,則被塗了又塗,泛起了紫色的光亮。

  「腐敗已經蔓延到了這種程度呀,連陸軍省和參謀總部也全都是呀!」井筒的眼睛放出光亮,以和他的年齡不相稱的粗嗓門甕聲甕氣地說道。他的聲音像是從立即相信了這一切的潔淨的筒子裡發出的響聲,沒有一絲猜疑的陰影。

  「那當然嘍。我塗的這些紫色,都是相應地以準確的情報為依據的。」

  「怎樣才能一舉剷除掉這些腐敗呢?」

  「神風連或許也為之而歎息吧。可要想一舉幹掉它們,就只能靠這個啦。」說著,阿勳高高舉起手中的椏柑,然後把它扔到地圖上去。椏柑在地圖上沉重地彈了彈,發出沉悶的聲響,斜著滾到日比穀公園一帶停了下來。茫然的黃色光亮,在椏柑停下的同時,重又凝聚起子素那怠惰的沉重,把它那黯淡而又巨大的球影,投在日比穀公園蠶繭形的水池和彎彎曲曲的林蔭小道上。

  「明白了,是從飛機上扔炸彈吧。」相良亢奮起來,眼鏡險些從鼻樑上掉下來。

  「是的!」阿勳浮現出自然的微笑答道。

  「是嗎?可這麼一來,儘管堀中尉很優秀,也還是有必要請誰給介紹一位空軍軍官。假如說出我們的計劃,堀中尉一定會幫我們介紹的。那時,堀中尉本人也肯定會成為我們最好的同志。」井筒說道。

  阿勳稍有保留地眺望著井筒的這種近似完美的輕信。

  當然,對阿勳的判斷,井筒完全信服。不論遇上誰,只要對方存在著長處,他就會深信不疑。由於這種個性使然,剛才的輕信使得他的精神世界恍若牧場一般平坦、明亮。井筒並不怕矛盾,在他那正直的內心世界裡,他所考慮的惡,也是很簡單的平板狀的東西。只有他,才能像威化餅乾那樣把惡打得粉碎。這也正是他如此膽大的根本原因。

  「可是。」等到那個輕信完全滲進井筒的內心後,阿勳說道,「炸彈只是,一個比喻,這同神風連的上野堅吾所建議卻又沒被採納的步槍是一樣的。最後只能依靠劍!必須記住,只能依靠肉搏和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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