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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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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色分子,一看就知道。這一陣子,赤色分子和以前不一樣,他們或是特意穿上不起眼的樸素的衣服,或是裝作遊手好閒的人,穿著華麗的好衣服。那個穿工作服的大概是頭頭,其他的可能都是學生。好吧,我得去『款待』他們了。」 說完,他用纖弱的手做出緊握竹劍劍柄的模樣離去了。 阿勳感到自己有點兒嫉妒那些被押往監獄去的青年。橋本左內25歲時便被關進監獄,被處以死刑時,只有26歲。 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像左內那樣身陷囹圄呢?他對自己目前同監獄沒有一絲關係而感到不滿。阿勳轉念又想,與其入獄,還是選擇自刃更好些。神風連裡的入獄者就非常少。當自己萬一面臨壯烈犧牲時,是不會束手等待拘留和隨之而來的種種屈辱的,那時一定會用自己的手親自結束生命。 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理想中的死,即某一天清晨,在清爽的朝陽中的死,以及崖上的松濤和大海的光亮,能夠與陰濕大牢裡那飄散著的尿臭和粗糙的混凝土獄牆連接在一起。可是,這兩者又將如何連接在一起呢? 由於總在考慮死的問題,這種思考已使他變得通體透明,離開人世懸浮在半空中行走,這又使他覺得,甚至對這個世界萬物的厭惡和憎恨也有些淡漠了。阿勳對此感到陣陣恐懼。或許,獄牆上的汙跡、血痕和尿臭,可以醫治自己這種淡漠的感覺。或許,監獄對於自己是必要的…… 回到家中時,父親和塾生已經吃過了早飯,因而阿勳在母親的伺候下,獨自吃起早飯來。 母親最近胖得厲害,生活起居也變得愈加吃力。她曾經是一位性格開朗、動作敏捷的年輕姑娘。從外表看上去,儘管現在依然快活樂天,可隨著陰鬱的脂肪在不斷堆積,她那不斷沉澱的感情似乎也隨之變成陰霾密佈的天空。她的眼睛總像在生氣,露出一股凶相。不過,她那轉動著的瞳孔像是生氣,卻也是色迷迷的,在這一點上,與往昔倒沒有什麼兩樣。 在靖獻塾裡,阿勳的母親阿峰負責照顧十多位塾生的食宿,當然非常繁忙。即便置身於忙亂之中,在這個年齡上,也完全可以體驗到被周圍眾多年輕人視為母親的樂趣,可阿峰卻在自身周圍築起一道圍牆,不讓這些年輕人親近。閒暇時,她熱中於縫製各種袋、包之類的手工藝品,家裡到處掛滿了她縫製的工藝品。 以簡樸、潔淨為主調的塾內,各處用絲綢和友禪綢①做成的工藝品非常醒目,如同纏裹在白木舟上的各種色彩的海藻。 ①染上花鳥、草木、山水、人物等花樣的絲綢。 酒壺托墊是紅底的絲綢做成的,就是現在正給阿勳盛飯用的飯桶,也用紫底的友禪綢棉被包裹著。雖然飯沼厭惡這種宮中女侍官的趣味,倒也沒有怎麼責怪她。 「星期天也沒法休息,下午一點鐘,就是真杉先生的星期日講座。不能全指望學生①,他們也有考慮不到的地方,媽媽得去幫一把手。」 「要來多少客人?」 「大概30來人吧。來聽課的人漸漸多起來了。」 每個星期日,靖獻塾還起著一種教會的作用。附近一些人志願聚集到這裡來,先由塾長致辭,接著就是真杉海堂講授歷代詔令敕語的連續講座,最後大家一同高呼萬歲,然後散會。同時,這也是募集捐贈的機會。海堂今天講的是有關景行天皇②的《命日本武尊③征討東夷之詔令》。阿勳已能背誦其中一段: 「……山有邪神,郊有奸鬼,遮衢塞徑,磨難眾人。」 阿勳覺得,這正是在抨擊今天的世事,山中和郊外確實到處都是邪神和好鬼。 阿峰隔著矮飯桌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獨生子的臉,他已經18歲了,正在那裡不聲不響地一碗接一碗地吃著飯。阿峰覺得,從兒子咀嚼時大幅度蠕動著的兩腮來看,他已經完全是個成年的男人了。 賣秧苗的吆喝著叫賣牽牛花秧和茄子秧,從街上走了過去。阿峰回身往院子裡看去,只見陰沉沉的天空下,院子裡樹木豐盛、茂密,周圍的籬笆上也爬滿了綠葉,因而看不到賣秧苗的身影。聽著賣秧苗的有氣無力的吆喝聲,不禁使人覺得,那牽牛花的嫩葉仿佛也枯萎了。這叫賣的吆喝聲,懶洋洋地帶走了爬滿小小蝸牛的庭院裡的上午時光。 ①寄食人家,幫助照料家務而求學的寄食學生。 ②景行天皇是日本第12代天皇,在位60年,是垂仁天皇之皇子,相傳其名為大足彥尊或大足彥忍代別尊。 ③日本武尊也寫作倭建命,景行天皇之皇子,日本古代傳說中的英雄。 阿峰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墮胎時的往事。那是因為無論怎樣計算,也弄不清那孩子是侯爵的還是飯沼的,所以飯沼讓墮了胎。 阿峰在想:「阿勳這孩子一點兒也不笑,這是為什麼呢?他也不大愛開玩笑,這一陣子,變得同我都懶得開口說話了。」 這一點,與當學僕時的飯沼既相似,又不完全相似。飯沼年輕時,誰都可以清楚地看出他那受壓抑的內心世界。可阿勳卻有所不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完全透明的,這讓人感到很可怕。按理說,在臉上長滿粉刺的這個年齡上,應該像夏天裡的狗那樣總是喘著粗氣才對。 因為把第一胎給打掉了,所以生第二胎時就擔心會有危險,沒想到生阿勳時卻很順利,倒是產後阿峰的身體反而出了問題。對此,飯沼好像認為,與其責備妻子那不如意的身體,倒不如責怪她的內心,這才更能顯示出自己對妻子的關懷,因此在閨房中,比以前更加嚴厲和討厭地不時譏諷她與侯爵過去的關係。這件事使得阿峰身心交瘁,可她不僅沒有因此而消瘦下去,反倒陰鬱地胖了起來。 靖獻塾漸漸興旺起來了。六年前,阿勳滿12歲那年,阿峰曾與一位塾生有染,事情敗露後遭到了一頓毒打,使她在醫院裡住了四五天。 在旁人看來,他們的夫妻關係從那以後反而變得穩固起來。阿峰完全失去了爽朗的個性,再也不曾輕浮、放蕩。飯沼也如同換了一個人,從此絕口不提侯爵的事了,兩人都回避談及過去的一切。 不過,當年母親住院的事,很可能在阿勳的心裡留下了印象。當然,母子間從未提及過此類話頭,但回避這類話頭本身,正說明阿勳築起了心靈的堤壩。 阿峰認為,一定有人對阿勳說了自己往昔的那些風流韻事。儘管她極想從阿勳嘴裡問出這一切,但那樣一來,或許會讓兒子對自己作為母親的資格再次產生懷疑。在這些遐想之中,蘊含著一種甘甜的感情。仿佛腦後存著少量積水似的,阿峰感到那裡陣陣疼痛。她用那疲倦時就變得沉重的雙眼皮的眼睛,看著還在一言不發地大口吃著飯的兒子。 「5·15事件」後,家境一下子寬裕起來,可飯沼卻吩咐說,不准把這事告訴兒子。關於塾裡的財務狀況,飯沼也不讓兒子知道,只是說,等兒子成年後,該讓他知道的自然會讓他知道。隨著家裡經濟狀況的好轉,阿峰瞞著丈夫偷偷塞給兒子的零用錢也隨之多了起來。 「不要對爸爸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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