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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井筒和相良都驚訝地看著阿勳的臉。在此以前,阿勳還從未在別人面前,甚至在朋友面前進行過這種內心深處的表白,可今天卻當著初次見面的中尉流暢地吐露了這一切。

  中尉並沒有惡意地加以奚落,這是少年的幸運。看上去,中尉仿佛在認真而平靜地思辨著這段近似瘋狂的表白,然後開口這樣說道:

  「說的不錯……可是,要死得漂亮也很難呀。因為自己是無法選擇死的機會的。軍人嘛,又不可能像平常自己想像的那樣去死。」

  阿勳沒能聽懂這些話。話語中充滿轉彎抹角的措辭、注釋,以及「然而」、「可是」之類的思考……這些詞語遠不是阿勳所能理解的。他的思想是滴落在白紙上的新鮮墨蹟,是謎團一般的經典原著,不要說翻譯,甚至無須加以批評和注釋。

  目前,阿勳正懷著極其緊張的心情,甚至做好了挨一記耳光的心理準備,聳起肩膀,直視著中尉的眼睛問道:

  「可以提一個問題嗎?」

  「說吧。」

  「聽說在『5·15事件』發生之前,中村海軍中尉訪問過堀君您,是真的嗎?」

  中尉的臉上像是一下子貼上了冰涼的牡蠣殼似的東西。

  「這謠傳是從哪兒聽來的?」

  「家父的塾裡有人這麼說。」

  「是令尊這麼說的嗎?」

  「不,家父沒有這麼說。」

  「不管怎樣,公審時會弄清楚的。不要聽信那些無聊的謠傳。」

  「那是無聊的謠傳嗎?」

  「是的,是無聊的謠傳。」

  沉默之中,可以感覺到被中尉抑制著的憤怒,正像磁鍼那樣微妙地顫動著。

  「請相信我們,把真實情況告訴我們。你們見面了嗎?沒見面嗎?」

  「不,我沒見過他,也沒見過海軍裡的任何哥們兒。」

  「那麼,見過陸軍裡的人嘍?」

  中尉強作豪爽地笑了笑說:

  「每天都見到他們啊,我就是陸軍嘛。」

  「您這麼說,可不算是回答我們的問題。」

  井筒和相良相互瞥了一眼,他們擔心起來,不知道阿勳還會問到什麼地步。

  「你是指同志這個意思嗎?」中尉頓了一下後問道。

  「是的。」

  「這與你們沒有關係。」

  「不,我們很想知道。」

  「為什麼?」

  「因為,我們想知道,假如……假如……我們有求於您的時候,您會制止呢,還是會接受。」

  還沒有聽到中尉的答覆,阿勳就預感到令人尷尬的時刻又要到來,又要像數度經歷過的那樣,在向自己所敬重的年長者說出心裡話後,面前會忽然出現一條顯而易見的河流,把兩者分隔開來。那時,一直閃爍著光芒的對方則會隨之變為死灰。這對被注視著的對象來說多少是一個痛苦,可對注視著對象的人來說,則是更大的痛苦。那是因為,原以為拉滿弓似的時間上的緊張很快就要被解脫,弓箭卻沒有被射出去,只是眼見著弓弦又回復到以往的鬆弛狀態。而令人難以忍受的、日常時間中堆積垃圾般的日積月累,則一舉恢復了原有的姿態,難道真的沒有一位長者能夠捨棄所有顧慮和因為年齡的緣故而受到的尊重和照顧,敏捷地用「純粹」這種尖針來回應這邊猛刺過去的「純粹」尖針?假如的確一個也沒有,阿勳所憧憬的「純粹」就被年齡羈絆住了(可神風連的那些人卻決沒有這類事!)。倘若受年齡的羈絆正是「純粹」的本質,那它不久後一定會從視野中消失。再也沒有比這種想法更使阿勳感到可怕的了。他在想,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必須抓緊時間。

  在阿勳看來,這些年長者似乎缺乏一種智慧。他們不知道,要想醫治少年們的性急,除了五條件地承認這種性急之外沒有其他辦法。如果不承認這種性急,少年們就會更加瘋狂地追求他們認為明天將要消失的劇烈的「純粹」。這一切,都是年長者造成的。

  這一天,中尉從飯館叫來飯菜招待了阿勳他們三人,他們在那裡一直呆到晚上九點。話題離開微妙的詢問後,中尉的談話便顯得妙趣橫生,同時也頗有教益,洋溢著振奮人心的力量。他談到了屈辱的外交,對拯救農村的疲敝毫無成效的經濟政策,政治家的腐敗,共產黨的跳樑表演,以及政黨正對軍部施加壓力,要求縮減軍備,裁減半數的師團等等。他在談話中,還提到了為倒賣美元而廢寢忘食的新河財閥。阿勳從父親那裡也聽到過有關新河的事。中尉認為,經過這次「5·15事件」,新河財閥非常自慎自戒,不過,我們決不能輕信這類人一時的自慎自戒。

  日本正被逼進絕境之中,正被烏雲層層包裹,形勢是令人絕望的,誠惶誠恐,聖明也被烏雲所遮掩。這些談話,極大地豐富了少年們對於絕望的認識。他們覺得,不管怎樣,中尉是個好人。「我們的精神全都在這裡面。」阿勳說著,把《神風連史話》遞給了中尉,就回去了。在把書交給中尉時,阿勳並沒有說是送給他還是借給他,這是為了下次想見中尉時,藉口說是來要書就可以了。

  第二卷 奔馬 第十二章

  星期天早晨,阿勳去附近一所警署的武術廳,指導少年們練習劍道。這是那位仰慕父親,並不時來靖獻塾走動的署長通過父親委託的,因此阿勳不好予以拒絕。而讓這個深受孩子們歡迎,並被他們視為英雄的阿勳來代替自己教授劍道,也正中那個星期天早晨愛睡懶覺的劍道教師的下懷。

  小學生們排成一隊,從白底黑絲的麻葉花紋劍道練習服中露出細小的手腕,一個接一個莽撞地向阿勳刺來。當他們攻向前來時,防護面具中認真而稚氣的眼睛,宛若接二連三飛來的發出光亮的小石塊。阿勳配合著對手的身高,彎下身子,故意留出空隙,忽而前進,忽而後退,用自己的身體吸引著少年們劈刺過來的竹劍,猶如行走在叢林之中,不斷受到樹叢下部彈跳而起的小樹枝的抽打。阿勳年輕的身體酣暢地熱了起來,梅雨綿綿的早晨所特有的慵懶和倦怠,在少年們響亮的喊叫聲中煙消雲散了。

  練習結束後,阿勳正在擦拭汗水,一個看熱鬧的稍稍上了年歲的刑警坪井走過來說:

  「看了你的教練才知道,陪孩子們練習劍道,不認真可真不行哩。好,真行!練習完了在神前敬禮時,那個大孩子喊的那聲『向神致敬』的號令,別看還是孩子,可喊得卻很有氣勢。從這一聲中,也能清楚地看到你的教育成果。好,真行!」

  坪井雖說是二段,可劍術卻很糟糕,愛把力氣使在肩頭上,已沒有什麼發展前途。阿勳偶爾和署裡的人交手時,他還會興致勃勃地向比自己小三十五六歲的阿勳討教。他那凹陷的眼睛沒有一點兒表情,高高的褐色鼻子顯得醜陋不堪,根本看不出這個愛饒舌和愛感傷的人,會是一個主管思想領域案件的刑警。

  正當少年們三三五五地往回走時,像是來接替他們一樣,一輛囚車駛進了武術廳前面的院裡。從停下的車上,推下了幾個綁成一串、蓄著長髮的年輕人。他們中有一人穿著工作服,另外兩個人穿著樸素的西服,還有一人則身著華麗和服,腰系窄硬的和服腰帶。

  「好了!星期天一大早就來客人了。」

  坪井懶洋洋地直起了腰,空手做了幾次劈砍動作,然後向阿勳告辭。阿勳無意中發現,他那做劈砍動作的手異常柔弱且小得可憐,靜脈神經質地鼓脹了起來。

  「他們是些什麼人?」阿勳出於尋常的好奇心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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