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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第二卷 奔馬 第十一章

  三位少年頭戴鑲有白線的學生帽,在六本木下了電車。他們撐起雨傘,在霞町附近轉了彎,向通往麻布的三聯隊正門的下坡路走去。井筒指著坡下的一間房屋喊道:「就是那家!」他們隨即停下了腳步。

  那是一所懷疑是大地震①後倖存下來的陳舊的二層樓房。看上去庭院非常寬敞,卻沒有院門,環繞著院子的板牆直接連結著樓房正門。二樓套廊上緊挨著的六扇玻璃拉門,浮現出斜斜打來雨水的陰沉沉的天空。

  街道上空無一人。阿勳在坡上打量著這所被雨水淋濕了的房屋,心中突然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印象,好像自己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所樓房。這座被雨水包裹著的二層樓房,像是一隻細高的破舊碗櫃在任憑雨水澆淋。庭院裡一片蔥綠,卻疏於剪枝修整,遠遠望去,院牆恰似裝滿了綠色的垃圾箱。阿勳覺得,這所陰沉沉的房屋,好像曾與一種極其甘美的、從內心深處泛起的鬱暗而又甜蜜的記憶有著某種關聯。可細想起來,的確來過這裡的那種神秘感也是很可疑的。可能小時候真的隨父母來過這一帶,而自己的感覺則建立在這種實際記憶的基礎上。也有可能曾在什麼照片上見過這座房屋。總之,他感到這所樓房恍如小巧的庭院盆景,完好地保存在自己內心深處的重重迷霧裡。

  阿勳猛地甩開像是被雨傘的陰影喚起的影子一般的思緒,沖到兩位同伴前面,順著滿是泥水的陡坡往坡下跑去。

  他們在門前站下。細格子拉門的上方掛著寫有北崎二字的門牌。門牌的木質已被風雨嚴重剝蝕,只殘留著墨寫的字跡。雨水甚至飄到了早已腐朽的門檻上。

  今天他們三人前來會見的堀陸軍步兵中尉,是井筒的當軍官的表兄給介紹的。說好要帶兩個朋友,特別是要帶靖獻塾塾長的兒子阿勳前來,因此中尉一定在熱情地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阿勳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神風連的一位血氣方剛的青年,眼下正要去會見加屋霽堅,不覺心情激動起來。然而,現在早已不是神風連的那個時代了。阿勳清楚地知道,就像武土依仗著日本刀與明治政府軍拼殺那樣,敵我雙方猶如棋盤上的棋子一般截然分明的時代,畢竟事過境遷了。但他也知道,武土的精神正潛藏在軍隊的內部,對於與重臣相勾結的軍閥和軍隊中的「明治政府軍」,這種武土的精神是深惡痛絕的。在這所陋屋中,正住著一個擁有強烈的武土道精神的人,宛若潮濕的森林中,紫金牛結出的一顆鮮紅的果實。

  ①此處指的可能是1923年發生在日本關東地區的大地震。

  這時,阿勳完全失去了劍道比賽前的那種鎮定和冷靜。就要會見的這個人,也許會把自己強行拉到另一個世界中去……不過,在此以前,他對別人寄以的希望和理想,已經多次遭到過背叛。

  出來迎接的老人讓三個年輕人不寒而慄。他從正門的陰影下現出了身子,高高的身軀彎曲著,滿頭的白髮和凹陷的眼睛,仿佛正從天棚覆蓋下來迎接客人,這副模樣活像在深山裡偶然遇上的折疊起飄逸的破翅膀的仙人。

  「堀中尉正等著你們哩,請到裡面來。」

  老人把手放在膝頭,像是在用手控制著腳步,往陰暗、潮濕的走廊挪去。從結構上看,這是一座普通的家庭公寓,可少年們卻隱約感到,房屋的牆壁都滲進了皮革的氣味,每天早晨和黃昏,三聯隊的軍號聲都會透過隔扇拉門浸潤到房間裡來。公寓裡一片寂靜,看來除了中尉,其他投宿的人都還沒有回來。老人喘著粗氣往嘎吱作響的樓梯上登去,在中途歇下腳來向樓上喊道:

  「堀先生,您的客人來了。」

  「噢——」從樓上立即傳來一聲充滿青春活力的粗壯回答。

  堀中尉的房間與隔壁的房間用牆隔斷,約莫八鋪席大小,除了桌子和書架外沒有任何擺設,一看就知道是獨身軍人所住的簡樸的房間。中尉已經換好了藏青地碎白花的和服單衣,腰上不經心地系著一條用整幅黑縐綢裁制而成的腰帶,是個膚色淺黑的極平常的青年。他的軍服整齊地用西服衣架掛在柱子之間的掛衣橫木上,領章的紅色和那上面3①字的黃銅色,是這個房間裡惟一引人注目的色彩。

  ①表示三聯隊。

  「哎呀,快進來!今天中午值完了班,很早就回來了。」中尉威嚴而又爽朗地說道。

  他那只有很短髮茬的光頭上,透出一股雄壯的魂魄,雙眼清澈、銳利。如果只看這身和服裝扮,和地方上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是沒有什麼區別的,可從藏青碎白花衣袖中露出的粗壯手腕來看,就會明白,這是一個經常操習劍道的人。

  「哎呀,隨便坐。大爺,茶我們自己沏吧。」

  聽著老人下樓梯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中尉稍稍欠了欠身子,伸手去拿裝著開水的熱水瓶,並且笑著說道:

  「別看這屋子像個鬧鬼的凶宅,但無論這公寓樓,還是那老爺子,可都是具有歷史意義的紀念物哩。那老爺子曾是日清戰爭①的勇士,在日俄戰爭期間開沒了這家軍人專用的公寓,這公寓出過許多傑出的軍人。這麼一所吉利的房子,租金又便宜,離聯隊也近,非常方便,因此總是住滿了人。」中尉的話語間洋溢著關懷,使少年們緊張的心情緩和了下來。

  看著中尉臉上的笑容,阿勳在想,可惜現在花期已過,假如在櫻花盛開的時節來訪就好了。那時,中尉應以這樣的姿勢迎接少年們的到來:剛剛從硝煙彌漫的演習場歸來的中尉,脫下粘滿櫻花花瓣和塵埃的長靴,把散發著春天氣息和馬糞氣味的草黃色軍衣披在肩上,軍裝衣領上閃爍著稚嫩的紅色和黃色的光輝。

  中尉好像並不在乎會給別人留下什麼印象,談吐豪爽大方。他首先提起了有關劍道的話題。

  井筒和相良焦急地等待著機會,他們是想告訴中尉,阿勳已經獲得三段段位,在劍道界被寄以厚望。終於,戴眼鏡的小個頭相良磕磕巴巴地說出了這一切。阿勳面色通紅,中尉打量阿勳的目光,也一下子變得親切起來。

  井筒和相良所希望的正是這種氛圍。他們把阿勳視為自己志向的化身,期望他利用年齡那銳利的特權,與外界的人進行對等的交鋒。當然,這時的阿勳也沒有什麼需要撒謊的,只需把自己與夥伴們的純粹像尖針一般向對手刺去。

  ①指中日甲午戰爭。

  「那麼,飯沼,我問你,你的理想是什麼?」

  中尉一變剛才的語調,眼睛裡輝耀著光亮,單刀直入地問道。井筒和相良都感到,他們所盼望的時刻來到了,不覺緊張起來。

  雖然剛才中尉讓隨便坐,可阿勳仍然正坐在那裡,他挺起制服下的胸膛,簡潔地答道:

  「振興昭和時代的神風連。」

  「神風連舉兵失敗了,那也算是好事嗎?」

  「那不是失敗。」

  「是嗎?那麼,你的信念是什麼?」

  「是劍。」

  阿勳應聲答道。中尉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心裡考慮著下一個問題。

  「好。我再問你,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這一次,阿勳顯得有些遲疑。他把自己一直注視著中尉眼睛的目光稍稍錯開,從印上雨水痕跡的牆壁移向緊閉著的毛玻璃窗戶。視野在這裡被擋住了,在細小的木格窗之外,雨雲正無邊無際地遮蓋著大地上的萬物。阿勳知道,就是打開窗子,也決不可能在雨水中看到盡頭。他想要說的,也不是眼前能看到的,而是非常遙遠的事情。

  他斷斷續續地,然而卻是堅定地說了起來:

  「在太陽……太陽升起的斷崖上,叩拜那輪初升的紅日……一面俯瞰輝耀著光亮的大海,一面在高潔的松樹下……自刃。」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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