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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就在他倆三言兩語地說著話時,從一旁傳來了中將那位美貌女兒對阿勳的說話聲:

  「聽說您昨天擊敗5個對手,獲得了個人優勝,是嗎?祝賀您。」

  本多朝那邊稍稍瞥了一眼,於是中將介紹說:

  「這是我的女兒,叫槙子。」

  稹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本多覺得,自己正盼著那頭束髮①仰翹起來,從而露出臉龐的那一瞬間。在近處看,那張淡妝的白皙面龐上,如同奉書紙②上細微的紙紋一樣,已經現出了歲月的皺紋。不知為什麼,在她那端莊的面部,有些許淡淡的哀愁。緊緊抿合著的嘴角處,浮現出一種似冷笑,又像似絕望的表情。可在她的眼中,卻又溢滿了溫存地期待著對方的那種潤澤。

  就在與中將父女談論三枝祭的優美時,身穿白衣和黃色褲裙的禰宜走近前來,開始催促站在各處聊天的客人入席。

  中將父女又遇上其他熟人,一起先走了,很快就與本多他們被人群隔了開來。

  「這麼漂亮的女兒,還沒出嫁嗎?」本多自言自語似的問道。

  「離婚後又回娘家的,已經三十二三歲了。竟有人捨得休棄這樣的美女哩。」

  像是在摩擦著蓄有八字鬍的口唇似的,飯沼用含混的語調答道。

  ①日本明治時代至昭和初年流行的西式女髮型。

  ②用桑科植物纖維造的一種高級日本白紙。

  在客殿大門口的脫鞋處①,人群擁擠不堪,有些人在爭先恐後,也有些人在相互謙讓。隨著人流剛一走進去,本多就從人們的肩縫中,看到了擺放在宴席白色臺布上面的一簇簇百合花。

  不知何時,本多和飯沼也走散了。本多在人群中被擠來擠去,可他卻清楚地知道,肯定已經轉生了的清顯,就混在這個人群之中。然而,在初夏那白日的陽光下,這又是一個多麼離奇古怪的空想呀。過於明亮的神秘,此時卻蒙住了人們的眼睛。

  就像大海和天空在水平線上融合在一起那樣,夢幻和現實也有可能正在遙遠的地方相互融合。可在這裡,至少在本多本人的周圍,人們卻都置身於法律之下,受著法律的保護。而本多,則是這個世上現行法律秩序的保護者。現行法如同沉重的鐵鍋蓋,扣壓在現世的大雜燴之上。

  「有吃東西的人……消化的人……排泄的人……生殖的人……愛著的和恨著的人。」本多在想著。

  他們都是法院統治下的人,是一群只要稍有差錯,就隨時可能成為被告的人,也是惟一作為物種而具有現世性的人。只要他們要打噴嚏,要發笑,要晃蕩自己的生殖器,他們就毫無例外地都是這樣的人,這個世界上也就不可能存在著他們所畏懼的神秘,即便在他們中間隱藏著一個清顯轉生的人物。

  本多被請到上席就了座。在他的眼前,排列著盒裝食品、酒水和小碟。每隔一定距離,就擺著一瓶插放著百合花的花瓶。由於和槙子坐在了同一側,只能偶爾瞥一眼她那美麗的側臉和披散著的頭髮。

  初夏的陽光稀疏地灑在庭院裡。人間的宴會開始了。

  ①聚會時,人們要在門口脫下鞋後再進屋。

  第二卷 奔馬 第八章

  下午回到家後,本多讓妻子為客人準備晚飯,自己去睡了一會兒午覺。在夢境中,本多很快就見到了清顯。正當他為這次邂逅而高興,剛要和他說話時,卻又醒了過來。不過在內心裡,本多卻絲毫沒有為這個夢境所打動。那不過是從昨天晚上起就一直在思考著的事殘留在疲倦的頭腦裡,化成了這樣的圖像而已。

  6點鐘時,飯沼父子來了。他們還帶來了旅行皮包,像是要從這裡直接去火車站。

  落座後,本多和飯沼都不願觸及往昔的話題,就談起了最近的政治和社會情況。不過,飯沼顧及本多的職業,並沒有過多地表示出憤世嫉俗。少年阿勳在一旁正襟危坐,把拳頭放在膝上,靜聽著他們的談話。

  在昨天的劍道比賽中,透過防護面具閃爍著光亮的那雙眼睛,今天依然發出清澄、銳利的光芒,在這樣的家常便飯之間,顯得很不和諧。人們會覺得,這是一雙時常怒睜著的眼睛。在這樣的場合下,僅僅被它嗔目而視,就會令人感到不同尋常。

  在與飯沼談話的過程中,本多一直為這雙眼睛而心神不定,他想告訴少年:「在進行這樣的談話時,沒有必要如此大睜著眼睛。」這雙眼睛與日常生活中微妙的變化沒有絲毫關連,不知不覺間發出了清澈的光亮,卻讓人覺得仿佛是在責備著自己。

  對於共同的回憶,人們能夠亢奮地談上一個小時。可那並不是談話,而是原本孤立著的懷舊之情,找到了得以宣洩的對象,然後開始那久已鬱悶在心中的獨白而已。在各自的獨白過程中,人們會突然發現,彼此之間並沒有任何共同的話題,像是被隔阻在了沒有橋樑的斷崖兩岸。

  於是,當他們忍受不了長時間的沉默時,就再次讓話題回到往昔。本多忽然想起,飯沼曾在右翼團體的報紙上發表過的署名文章《松枝侯爵之不忠不孝》,他想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啊,是說那篇文章嗎?對於我來說,把矛頭對著有恩于我的侯爵,我也曾猶豫過,可還是抱著以死相諫的決心發表了那篇文章,那是出於一片報國的忠心。」

  這個流暢至極、沒有絲毫猶豫的答覆,當然不能使本多感到滿意。於是本多告訴他,讀了那篇文章後,清顯感覺到了其中的含義,很懷念他。

  飯沼那張多少有些醉意的臉上,現出了毫不掩飾的感動神情,使得對方不知如何是好。他微妙地顫動著八字鬍,說道:

  「是嗎?公子是那麼說的嗎?到底還是理解了我的心情呀。我寫那篇文章的動機,怎麼說才好呢?當時我想,即便開罪于侯爵,也要讓天下人都知道:公子沒有任何罪過。之所以這麼做,是擔心如果放任不管,公子的消息就將流傳到社會上去,可能會給公子招致意想不到的災禍。因而我揣度,假如採取主動,搶先揭發侯爵的不忠,就能夠避免連累公子。如果侯爵真的還有父子之情,那麼,為了親生兒子而承擔一些汙名,或許還是他所希望的吧。可這件事最終還是惹得侯爵動了怒。對此,我也無可奈何。不過,公子卻理解了這些良苦用心,這真是太難得了,我簡直太高興了。

  「……本多君,請您聽著,讓我借著酒勁說出來。當聽到公子故去的消息後,我一點也不誇張,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我想,至少要去通宵守靈,就去了公館,卻吃了閉門羹。看來大門口接到了指示,我去參加告別儀式時,也被請願警察①趕了出來,連在靈前燒枝香都沒能如願。

  「雖說是自作自受,可這畢竟是我終身的憾事。時至今日,我還不時對賤內發發牢騷哩。每當我想到公子最終沒能實現自己的理想,才20歲就故去了時……」

  飯沼從懷裡掏出手巾,擦拭著溢出的淚水。

  本多的妻子過來斟酒,這時卻也無話可說。少年阿勳大概也

  ①權貴富豪等向政府申請派駐的警察,擔任警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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