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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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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官們親手抬過酒樽和酒缶,在他們的白衣、黑帽、黑色紗纓的反襯下,手捧著的酒樽和酒缶比眉眼略低,上面的花簇卻高高地超過了黑帽,顫巍巍地聳立著,色彩豔麗無比。被捧在最高處的那枝百合花蕾苞,像是緊張萬分的少年就要昏迷過去時那樣,顯得蒼白無力。 笛聲響亮,羯鼓也撲通撲通地響個不停。置放在略顯黑色的石牆下的百合,立即泛起了紅暈。 神官蹲下身子,分開百合花的莖葉,用長柄勺舀出水酒。其他幾位神官則用捧著的白木酒器上前接過酒去,分別獻在三座神殿前。在音樂聲中,人們不禁想像起諸神開宴時的熱鬧景象,甚至從神殿大門的陰影裡,也隱約感受到了諸神愈加濃烈的醉意。 不久,四個巫女在拜殿上跳起了杉舞。她們都是漂亮的少女,頭戴杉葉圈,黑髮上用金色的紙繩系著紅白兩色飾紙。淺紅色的裙子上,套著現出銀色稻葉花紋的白色生絲淨衣①。淨衣的底擺拖曳在地,領口處紅白相間,共有六層。 從探出青灰色花蕊、高高聳立著吐蕊怒放的百合花簇的花影中,少女們站立著現出身來,每個人的手上也都握著百合花束。 隨著伴奏的樂曲聲,少女們從四個殿角上開始相向起舞。高高舉起的百合花危險地搖曳著,伴隨著少女們的舞姿,花束高雅地聳立著。不一會兒卻又被橫握在手中,合到一起,隨即又被分開。花兒破空劃出道道纖柔的白線,卻顯得那樣鋒利,恍若刀刃一般。 在鋒利地劈砍著勁風的過程中,百合花漸漸偎依到了一起。看上去,儘管樂曲和舞姿都很優美、高雅,可手中的百合花卻好像正在遭受殘酷的折磨。 ……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本多竟像是漸漸地陶醉了。他還從未看過如此美妙的祭神儀式。 ①古代祭神、祭祖時穿的白衣。 因為睡眠不足的緣故,本多的頭腦裡一片混沌,眼前的百合花祭與昨天的劍道比賽混攪起來,竹劍變成了百合花束,百合花又變成了白色的劍刃。婆娑起舞的少女們那抹著濃厚白粉的臉龐上,長長的睫毛在日光中落下的陰影,與劍道防護面具鐵條上那顫抖著的光亮混在了一起…… 來賓們敬獻玉串過後,神殿大門被再度關上。臨近中午時分,祭神儀式才結束。緊接著的,是把撤供的酒飯設在大殿裡讓祭者分食的宴會。 宮司引來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要把他介紹給本多。在這位中年男子身後,跟隨著頭戴學生帽的飯沼少年,因此本多猜到此人就是飯沼茂之。由於飯沼蓄著八字鬍,本多沒能立即認出他來。 「啊,是本多先生吧?真讓人懷念呀。離別以來,有19年了吧?聽說,犬子阿勳昨天得到了您的關照,啊,這可真是一段奇緣啊。」 他一面這麼說著,一面從懷裡掏出一疊名片,從中挑出自己的名片遞給了本多。看著這張名片的邊角被磨起的些許折皺和汙損,有著潔癖的本多感到很不舒服。 名片上這樣印著: 靖獻塾長 飯沼茂之 本多首先感到吃驚的,是飯沼那與往昔迥然相異的雄辯和豪爽的神態。以前的飯沼可決不是這副模樣。可仔細一看,從領窩處露出胸毛的那種不潔感,有著棱角的寬肩膀,以及陰暗、憂鬱和有些怯生生的眼神,卻又和以前毫無二致,只是言談舉止確實是有了很大變化。 飯沼看著本多名片上的職銜說道: 「我這麼說,您可別見怪,您可真是發跡了。其實,我早就聽說了您的大名,只是覺得像我這樣的人,僅憑著過去的那一點交情,就去貿然造訪,未免太打攪人了,也就沒有造次。啊,看您的臉,一切都還和過去一樣哩。要是公子還活著,您就是他最信賴的朋友了。後來我也聽說了,實際上,您懷著誠摯的友誼,無微不致地關照了他哩。是啊,大家都在說,您真夠朋友!」 聽著這一切,本多覺得自己好像在某種程度上被愚弄了似的。不過,從他毫無顧忌地提及清顯的話題來看,似乎還不知道兒子轉生的秘密。再進一步大膽地往下想,對方也有可能故意裝出一副豪放磊落的模樣,卻是在先發制人,警告自己不要觸及那個秘密。 儘管如此,從飯沼身著飾有家徽的和服與褲裙的模樣,以及等候在他身旁的少年阿勳的樣子來看,一切都顯得過於平凡了。飯沼肌膚上堆積著的歲月的眼屎和世俗的鱗片,正在使那裡的一切都逸放出了強烈的「存在的氣息」。自昨夜以來,一直追逐著夢境的那些不著邊際的念頭,這時卻被認為不過是一夜的夢幻。本多甚至覺得,就連曾見過的阿勳少年肋下的那三粒黑痣,也只是自己的錯覺。 儘管今天晚上還有必須要處理的工作,可本多仍然下意識地向飯沼父子問道: 「在關西還要呆多久?」 「準備乘今天的夜車回東京。」 「這真遺憾。」本多稍稍想了一下,果斷地說:「怎麼樣?今晚上車以前,請和令郎一起到捨下吃頓晚飯吧。難得這樣的機會,不好好敘談敘談嗎?」 「哎呀,這真讓我受之有愧。讓犬子也一同去,真是太給您添麻煩了。」 「你不要客氣,就和令尊一道來吧。是和令尊一起乘火車回去吧?」本多直接轉向阿勳說道。 「是的。」當著父親的面,阿勳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那麼,承蒙盛情相邀,下午在大阪辦完兩三件事後,就和犬子一起到府上拜訪。」飯沼茂之說道。 「在昨天的比賽中,令郎可真了不起啊。您沒能到場,實在太遺憾了。那可真是讓人痛快的勝利呀。」本多邊打量父子倆的面孔邊說著。 這時,只見一位身體消瘦、卻很硬朗的老人身著西服,與一位30歲上下的美貌女子往這邊走來。 「這是鬼頭中將和他的女兒。」飯沼對本多耳語道。 「就是那位愛作和歌的鬼頭中將嗎?」 「對,對,就是他。」 飯沼全身緊張起來,連低低的話語都好像帶有警示的聲調。 鬼頭謙輔是一位退役陸軍中將,卻作為歌人①而廣為人知。他所作的和歌集《碧落集》頗受好評,被認為在現代社會中再現了《金槐集》②的和歌風格。在別人的推薦下,本多也曾瀏覽過他的這部和歌集。作品中古雅和簡潔的美,真讓人想不到竟是出自于當代軍人之手。本多甚至還能自然地背誦出其中的兩三首和歌。 飯沼對中將極其殷勤地寒暄了一番,又回過頭來把本多引見給中將: 「這位是大阪高級法院的審判官本多繁邦先生。」 倘若以過去的關係為基礎作私人性質的介紹倒也罷了,可飯沼為了抬高自己,突然作了突出職銜的介紹。這一來,本多便不得不擺出一副與自己的職銜相適應的威嚴。 看上去,因為中將長期生活在等級制度森嚴的軍隊裡,所以非常瞭解這其中的奧妙,只是皺了皺刻在眼角的笑紋,浮現出淡淡的微笑,極其自然地說道: 「我叫鬼頭。」 「我很早就拜讀過您的大作《碧落集》。」 「那可真讓我汗顏。」 老人沒有拘泥于自己的權勢,倒是首先讓人們感受到了老軍人所特有的親切。他所從事的,是年輕時就應當赴死的職業,可他卻僥倖活了下來。他的這種無牽無掛的開朗性格,像是在冬日陽光的照射下,泛在窗紙上的光亮,陳舊、然而卻是用上好木料製成的窗上那絲毫沒有變形的窗櫺之間的窗紙上的光亮,而在那窗紙外,還有著幾處殘雪。他,就是這樣一位健壯、耿直的老人。 ①和歌的作者。 ②全名應為《金槐和歌集》,其作者為源實朝(1192-12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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