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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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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亮的燈光下,本多隔著狼藉的杯盤,在一定的距離外注視著亢奮的飯沼。飯沼的這種真情,看來容不得半點懷疑。如果這是真的,而且這悲哀裡沒有一點雜質的話,就說明他並不知道清顯的轉生。假如他知道了轉生的秘密,他的悲哀之中則一定會混進了某種更為不純的、暖昧的、不確切的雜質。 想到這裡,本多不由得反觀自己的內心:眼前飯沼的這種悲歎,之所以沒有引出自己的一顆淚珠,一是因為長年所從事的理智的職業而受到的鍛煉,同時也是因為萌生了清顯轉生的希望。他感覺到,一旦被暗示了某人轉生的可能性,這個世界上最為沉痛的悲哀,也會立即失去它的真實和生動,如同枯葉一般飄落而下,就像當你看到悲哀使人們那典雅的氣質受到本質性損害時,引起你的擔憂一樣。仔細想來,這竟比死亡還要可怕。 飯沼擦去淚水,忽然轉向阿勳吩咐道:剛才忘了打電報,趕快去打。這是為了讓塾裡的學生們明天早晨到東京車站來接車。梨枝打算讓女傭代發電報,可本多明白飯沼想支開兒子的心情,就隨手為少年阿勳畫了一張夜間營業的一家最近的郵局地圖。 阿勳出去了,本多的妻子也去了廚房。本多在想,現在正是向飯沼打聽清楚的好機會,可他不知道怎樣問才會顯得更自然一些。正在心神不定的時候,飯沼開口這樣說道: 「對公子的教育,我是徹底失敗了。可是,我要盡最大努力來教育好自己的兒子。我認為,我所施行的,是最理想的教育,可還是覺得不夠滿意。看到正在成長的兒子,仿佛現在才意識到公子的長處,真是不可思議呀。過去,對公子我是那樣感到棘手。」 「您的兒子可真了不起啊,單說他的體質,松枝清顯就不能與之相比。」 「本多先生,您太過獎了。」 「首先,阿勳君把身體鍛煉得這麼結實,這一點就與松枝不同。松枝可是個從不鍛煉身體的傢伙。」本多這麼說著,自然地把對手引向謎團的關鍵。同時,他在內心裡也在為自己的這個企圖而顫慄不已。「他之所以年紀輕輕就死於肺炎,就是因為只有漂亮的外表,而沒有健康的身體。從他很小的時候起您就侍候他,關於他的身體,您一定知道得非常詳細……」 「哪裡,哪裡,」飯沼慌忙擺了擺手,「我一次也沒給公子擦過澡。」 「為什麼?」 這時,這位私塾塾長那平庸的臉上,泛起了難以形容的羞怯,血流湧上了淺黑的面頰。 「公子的身體……我,晃眼,一次也沒正眼瞧過。」 阿勳打完電報回來不一會兒,就到了出發的時間。本多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沒同阿勳交談過,就用尚未習慣與年輕人交談的那種職業性的生硬口氣問道: 「現在你正讀著什麼書?」 「是。」不時整理一下書包的阿勳,從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線裝書,對本多說: 「這本書我已經讀過三遍了,是上個月在朋友的推薦下買來的。我從沒讀過這樣激動人心的書,先生,您讀了嗎?」 那本書裝幀簡樸,封面上用隸書體印著「神風連史話山尾綱紀著」。與其說這是一本書,倒不如說是本小冊子。本多翻弄著這本書,無論作者的姓名,還是印在卷末的出版社,他都不熟悉。當他正要把手中的書遞過去時,卻被少年那滿是被竹劍磨出繭子的健壯的手給推了回來。 「方便的話,請您一定讀讀,這是本非常好的書,讀完後還給我就行了。」 倘若已去廁所的飯沼還在這裡,對兒子這種強加於人的態度是一定會加以責備的。本多非常清楚,熱心推薦此書的少年雙目閃爍著光亮,要把心愛的書借給他,是因為少年相信,這是自己為報答本多的深厚情意而能夠辦到的惟一的事情。於是本多接受少年的推薦,收下了那本書,並且致謝道: 「借了你那麼珍惜的書,真是不過意呀。」 「沒什麼,如果先生能讀讀這本書,我會很高興的。而且,先生也一定會受到感動的。」 從阿勳充滿力度的語調中,本多瞥見了在這種年齡上所特有的顯而易見的精神世界——分辨不清自己和別人所受感動的質的區別,恰如紋理粗疏的藏青地碎白花布一樣,到處連接著形狀相同的碎白道花紋。這讓本多產生了羡慕之情。 即便在客人回去以後,梨枝也不對當天的客人評頭論足,這是她的優點,也是她那決不輕信任何事物、如同食草動物一般慵懶和穩健的個性。可就是這樣的梨枝,也會在兩三個月以後,不經意地指出某天來客的缺點,讓本多大吃一驚。 本多很愛梨枝,可他也清楚地知道,沒法對她訴說自己的那些空想和夢幻。當然,梨枝也會高興地聽他說,但本多很明白,即便她沒在應付自己,也是不會信以為真的。 決不對妻子談論自己的工作,這已成了本多的習慣。這種習慣,使得本多把自己那算不得豐富的想像力所創造出來的東西,並不困難地與工作上的機密一起藏在了內心裡。本多決定,要把自昨夜以來一直迷亂著自己的那件事,與清顯的夢中日記一道放進抽屜的深處。 夜深了。本多走進書齋,面對著天亮前必須要處理完的文件,義務感卻從那用難以辨讀的文字擬就的案卷紙面上,變為壓力彈跳了出來。本多再也工作不下去了。 本多無聊地拿起阿勳留下的小冊子,毫無興致地讀了起來。 第二卷 奔馬 第九章 神風連史話 山尾綱紀著 ·其一、祈請·① 明治六年夏日的一天,在熊本城南二裡外新開村的大神宮裡,聚集著四位壯士,他們正隨著神官的養子太田黑伴雄拜神。 新開皇大神宮是伊勢大神宮的分祠,在這裡又被稱之為伊勢新開。這座茅草茸就屋頂的簡樸神社,兀立在綠油油的稻田裡的樹叢②中,深受全縣民眾的尊崇。 參拜很快就結束了,四人把太田黑一人留在前殿,全都退到了太田黑家的客廳裡。因為太田黑還要進行秘密的祈請。 這四人是:面色冷峻的壯年加屋霽堅,年逾花甲的上野堅吾,同為五十多歲的齋藤求三郎和愛敬正元。加屋留著全發③,他們的肋下全都放著佩刀。 他們緊張地等待著祈請的結果,四人連汗也顧不上擦,彼此間各不相望,一言不發地端坐在那裡。 蟬的鳴叫聲,把烈日蒸騰的空氣精心縫製成了厚厚的棉布納衣。臥龍松濃密地遮掩住了客廳前院的水池。廊簷下沒有一絲微風,可池邊的菖蒲葉,卻都在微微擺動,不管它們或劍一般直立,或蜷縮成一團。滿是細小花苞的百日紅那白色的枝條,竟攪得滿池水影斑駁。 ①日文原文為宇氣比,指在神明之前祈禱,占卜吉凶成否等。 ②日本的神社和世家周圍通常植有樹叢。 ③江戶時代老人、苦行僧和醫師等可保留全發,無須像其他人那樣剃去一半頭髮而形成月牙狀髮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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