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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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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為諸多問題感到困惑的同時,本多內心裡卻也滲出了泉水般的歡悅——清顯復活了!那株在生長中被忽然伐去了的小樹,從茬口處重又萌發了嫩綠的芽苞。18年前,這兩位好朋友都還很年輕,可現在本多的青春早已逝去,而他的朋友卻依然風華正茂。 飯沼少年身上缺少清顯的那種俊秀,卻有著清顯所不具備的陽剛之美。雖說僅靠表面的一些觀察還遠不能瞭解更多的東西,但本多還是看出,飯沼沒有清顯的那股傲氣,倒是有一種清顯所缺乏的樸素和剛毅。這兩人如同光和影似的迥然不同,卻又相輔相成。這種特性,使他們成為青春的化身,在這一點上,他們又是相同的。 本多憶起曾與清顯一起度過的時光,情感中摻混進了眷戀和悲哀,以及意外的希望。這種心靈的顫動傳遞到了手掌,使得本多認為,即使徹底拋棄掉多年來一直被自己的理性束縛著的堅信,他也在所不惜。 儘管如此,在奈良這塊與清顯有著因緣的地方,能夠遇上這個轉生的奇跡,又是何等的奇緣啊! 「等到天亮後,不先去率川神社了,而是乘車去帶解,趕早拜訪尼姑庵裡的聰子,向她表示清顯去世後久疏問候的歉意,然後趕緊把這個轉生的喜訊告訴聰子。儘管她不會相信這一切,可這卻是自己的義務。以前的那位住持尼薨去後,聰子身為現任住持尼,名字也漸漸地為人們所知道。這一回,在她那略微現出衰老兆頭的姣美的面龐上,會顯現出怎樣真實、強烈的喜悅呀!」 一時間,這種想法使得本多感受到了年輕時的衝動,可他的內心隨即又產生出堅硬的相反看法,用力摁住了潛藏在這種衝動裡的輕率。 「不!我不該這麼做。她抱著堅定的遁世之志,連清顯的葬禮都沒有參加,今天,我又有什麼權力去打擾她呢?即便清顯數度轉生,那也都是被她所見棄的塵世上的事,同她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儘管這對於自己是個奇跡,可在她所居住的那個世界裡,早已不存在任何所謂的奇跡了。自己不能因為一時的衝動,幹出把兩個世界混同起來的蠢事。 「還是不要造訪了吧。倘若這次轉生的奇跡果真基於佛緣,那麼,自己就是不去造訪,聰子與轉生了的清顯邂逅相遇的機會也還是會自然到來的。自己只需等待著這個機會在某處成熟起來就行了。」 本多就這樣左思右想,越發難以入眠。枕頭和床單被躺得熱乎乎的,還是沒有希望順利沉入夢鄉。 ……窗口漸漸泛起了白色。 室內的燈火恍如一彎殘月,映在桃山①風格木雕窗框裡的玻璃上。在微微泛出淺白的天際下,興富寺的五重塔已經顯現在環繞著猿澤池的森林那邊。從這裡望去,只能看到上面的三層和刺破拂曉前的黑暗、聳立在晨光中的相輪③。五層塔那剪影一般的身影,坐落在晨光熹微的天空的一角。它那三層微妙翹曲而起的簷角,仿佛在敘說著一個多層夢境的體驗:剛剛從一個夢境中醒來,卻又隨即沉入到另一個夢境裡;剛剛以為擺脫了一個不合理,卻馬上又陷進其他更加活靈活現的不合理之中。夢境就這樣從最上面的那層塔頂,傳往塔尖上的九輪③和水湮④,宛若看不見的輕煙,消融在拂曉的天際。看到這一切後,本多仍然不能證實自己確實已經醒來。因為即便醒了過來,也可能會以和現實幾乎完全相同的姿勢再次踏入另一個夢境之中。 ①日本歷史上的一個朝代,公元1573-1603年。 ②佛塔最上端的金屬製成部分的總稱,由靈盤、伏缽、請花、九輪、水湮、龍車和寶珠所組成,俗稱為相輪。 ③位於請花之上、水湮之下的柱形裝飾物,為圓形金屬環,共有九層。 ④位於九輪之上、龍車之下的火焰形裝飾物。 小鳥開始啁啾、啼囀。本多忽然被一個念頭攫住——復蘇過來的不只是清顯一人。或許,復蘇過來的還有本多他自己,從那種精神的冰結之中,從那種井然有序的死亡之中,從那被成千上萬頁文件封閉著的毫無興趣的痛苦之中,從那將要永遠反復說著「自己的青春已經逝去」的嘮叨之中…… 也許正因為曾被清顯的生命蠶食得那樣嚴重,正因為曾與他一起被埋沒得那樣深,本多的生命才招致了這個與之有著緊密聯繫的復蘇,如同黎明的曙光從一個樹梢移往緊挨著的另一個樹梢。 這麼想著的同時,本多卻開始感到一陣奇妙的安逸。終於,有點兒昏迷般的睡意向本多襲來。 第二卷 奔馬 第七章 因為忘了請服務員叫起早,他驚愕地睜開睡眼後,便趕緊起床準備出發。當他趕到率川神社時,三枝祭的神事活動早已經開始,場上一片肅靜。本多弓身穿過人群,在帳篷下那張為自己準備的空座上悄悄坐了下來。他沒來得及打量一下周圍,便立即被眼前的祭神場面吸引住了。 率川神社位於市內繁華街區,離奈良火車站並不很遠,由三座神殿組成。正中間的是子神姬蹈韝五十鈴嬡命的神殿,父神三輪大神和母神在左右兩邊守護著。這三座美麗的小神殿圍著朱紅色的欄杆,一道壁障將它們連接了起來。在壁障的白底上,繪著金碧輝煌的松林圖。每座神殿前都鋪著三級潔淨的石階,從那裡到門扉處,還得踏上十級木質的臺階。神殿屋簷的陰影遮掩住了欄杆的朱紅和它的接榫處的金黃,使得簷下拉起的草繩上掛著的白紙條,恍若白淨的牙齒一般,從濃濃的暗影中浮現出來。 為了今天的祭祀活動,石階鋪上了嶄新的席子,神社前的沙石地上,也掃出了一道道波紋。前面是紅漆柱子的曲廊式拜殿,拜殿的左右兩旁是神官和演奏雅樂的樂師,參加祭典的人則通過這座神殿來觀看祭祀活動。 神官開始修契,用楊桐樹枝在與會者低垂著的頭上來回擺動,樹枝上掛著的三個小鈴發出了響聲。念完禱文後,大神神社的宮司手捧系著紅帶的金鑰匙走上前去,跪倒在神殿的木階上。宮司身著白衣,陽光照射著他的背部。權宮司①站立在他的背部和陰影之間,「噢——、噢——」地高喝了兩聲。宮司往前走了幾步,把鑰匙插入扁柏大門的匙孔裡,恭恭敬敬地往左右兩旁推了開來,殿內的紫黑色神鏡閃爍著光亮。這時,樂師們的琴弦發出陣陣開玩笑一般踉踉蹌蹌的音響。 權宮司在庭院裡鋪上新席子,與宮司共同抬過烏木案桌,在上面擺放好蓋著柏樹葉的供品。這以後,三枝祭就漸漸進入最精彩的高潮階段了。 裝滿白酒的樽和裝滿黑酒的缶被裝飾得非常豔麗,早已被運來等待祭神了。樽是用白木做的,而缶則是素陶製成的壺,它們都用百合包裹著,根本看不到容器的外形,倒像是一對百合花束立在那裡。 綠色的百合花莖密密包裹著酒的容器,它們是用閃著白光的苧麻編織起來的,竟沒有漏出一絲間隙。由於花莖被捆紮得很緊,花朵和枝葉與花蕾攪成了一團,顯得雜亂無章。有些花蕾綻放開來,蕾苞上印有紅綠相間的紋理。就是在開放了的百合花中,花瓣上淡淡的綠色紋脈也滲出了含羞似的微紅。一些花蕊被紅磚色的花粉所染,花瓣的邊緣也翻卷過去了,越發顯得淩亂不堪。花瓣透過白色的光亮,淩亂的花兒全都耷拉下了腦袋。 從飯沼少年他們運來的三千枝野百合花中,挑選出最豔麗的裝飾了酒樽和酒缶,其餘的則插在花瓶裡,擺放在神社庭院各處,顯現出一種熱烈的氛圍。映入眼簾的一切都與百合花有關,微風中也溢滿了百合花的薰香,百合花的主題在每個角落都執拗地重複著,仿佛整個世界的意義都集中到了百合花上。 ①宮司的副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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