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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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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如同清新的空氣溢滿了這個世界,這種感覺與那種縱然承認神秘,也只是將其作為例外來對待的看法是大相徑庭的。當然,對於神秘,本多抱著的是一種溫和的心態,將其視為母親一般。不過,早在19歲時,本多就有了自負的年輕人所有的那種離開母親也可以活得下去的心理,這種心理多半是他生來就有的。 與賓客中來自地方的知名人士交換名片並久久地寒暄過後,在官司的引導下,本多往拜殿走去。在通向那裡的走廊上,有兩個女巫用長柄水勺往客人伸出的手上澆灑祓齋之水。拜殿上,50個身著劍道練習服的選手已經順序坐在那裡,形成了巨大的藍色群體。本多被引到最上座,在那裡坐了下來。 樂師吹奏起笙管,身著禮服、頭戴烏紗禮帽的神官來到神前,用玉串,也就是密密掛著白紙條的綠色楊桐樹枝,在人們的頭上左右揮動著,並敬誦了禱文: 「值此十月之秋,面對九天之神靈,吾等誠惶誠恐奉頌永遠供奉之大和主上大物主神之尊名,在此大神之三輪神宮前庭……」 繼主持人之後,本多代表來賓敬獻了玉串。選手的代表是一位60歲上下的老人,他身穿褪了色的藍色劍道服,也緊隨著獻上了玉串。在進行這種肅穆、莊嚴的儀式過程中,天氣越來越熱,汗珠在本多的襯衫下像小蟲子似的爬行著,使得本多很不舒服。 參拜儀式結束後,人們都來到前面的庭院,賓客們在來賓帳篷的椅子上落座,選手們則在選手帳篷中的涼席上坐下。這時,露天的椅子上也坐滿了前來觀看的人,這些人的席位面對著東面的拜殿和神山,頭部正迎著上午的陽光,於是都拿出扇子和手巾來遮陽。 接著進行的,是冗長的祝辭和致詞。本多也站起身來,煞有介事地說了一通。聽說,今天的奉納比賽①共進行五場,參加比賽的50名選手將分成各為25人的紅白兩隊,每場各出5人進行淘汰賽。在本多之後站起來致詞的是在鄉軍人會會長,就在他沒完沒了地講著話時,坐在本多身旁的宮司悄聲對本多耳語道: ①為慰勞神佛而舉行的舞蹈、武術比賽。 「您看對面帳篷下第一排靠左邊的那個少年,他是東京的國學院大學預科一年級學生。在第一場比賽中,他是白軍先鋒。您可以留心看一看,他可是劍道界寄予厚望的少年,才19歲就已經是三段①了。」 「他叫什麼名字?」 「叫飯沼。」 這個名字使得本多想起了什麼,於是便追問道: 「叫飯沼嗎……?他父親也是劍道家嗎?」 「不,他父親叫飯沼茂之,是東京一個有名的國粹團體的塾長,也是本神社熱心的信奉者。不過,他本人好像不搞劍道。」 「今天他也來這裡嗎?」 「聽說,他倒是想來看看兒子的比賽,可是不湊巧,今天他在大阪還有一個集會,也就無法分身了。」 這樣看來,一定是那個飯沼了。飯沼茂之的名氣很大,可知道他就是曾經當過清顯學僕的那個飯沼,卻是僅僅兩三年以前的事。那還是在法院的審判官辦公室裡談到思想運動時,本多從一位進行過周密調查的同事那裡,曾借閱最近的各種雜誌資料。資料中有一篇題為《右翼人物總覽》的文章,在飯沼茂之的條目下這樣寫著: 最近愈益嶄露頭角的飯沼茂之是地道的薩摩②人,早在中學時代,就被譽為全縣數一的秀才。因家境貧寒,受鄉黨之推薦,上京到松枝侯爵府上當了少爺的學僕,全力輔導少爺學習,自己也認真苦讀。後與侯爵府上的女傭阿峰熱戀而私奔,多年來含辛茹苦,今日終於成了飯沼塾的領頭人,是個熱血的漢子。當然,他現在的夫人就是阿峰,他們之間有了一個男孩。 ①日本劍道的等級,最高級別為十段。 ②薩摩現位於日本鹿兒島縣西半部。 本多這才知道了以前的那個飯沼的現狀。可是,本多與他卻沒有見面的機緣,在松枝府邸陰暗的長廊下默默引路的那個藏青地碎白花的陰鬱的寬肩闊背,便是有關飯沼的全部記憶了。在本多的記憶中,飯沼只是一個總是沉陷在黑暗背景裡的「難以知其脾性」的人物。 一隻牛虻把自己的影子投在掃淨的比賽場的泥土地上,恍若靜止在那裡一般,卻又立即向來賓席那鋪著白布的長條桌飛來,在人們的耳邊嗡嗡作響。一位來賓打開扇子拂趕著牛虻。他打開那柄摺扇和拂趕的樣子,怎麼看也像是在裝腔作勢。本多想起,他送給自己的名片上印著劍道七段教士的頭銜。這時,在鄉軍人會會長那冗長的致詞還在繼續著。 這期間,在眼前這塊四方形的空間裡,騎跨在正殿偌大屋頂上的元寶屋脊和神山的翠綠同明亮的天空相接,升騰起粗獷的灼熱氣息。雄壯的喊叫聲和竹刀的擊打聲很快就要佔據的這塊空間裡一片沉寂,只有微風在不斷地用自己那透明的四肢預示著勇猛的戰鬥,柔軟地伸屈著不斷變化著的幻景。 飯沼兒子的席位恰巧在正對面,本多的眼睛很快便被他的臉龐給吸引住了。20年前,飯沼也就是一個比自己和清顯年長5歲左右的鄉村書生,今天卻成了這麼大的孩子的父親。想到這裡,沒有孩子的本多那不知何時竟淡忘了的年齡的痕跡,又醒目地顯現出來了。 那個少年端坐在涼席上,紋絲不動地靜聽著那冗長的講話,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聽進去了。只見他的眼睛閃爍著光亮,正視著對面,如同一塊與外部世界沒有任何關聯的鋼鐵。 少年眉目清秀,面色略微發黑,緊緊抿合著的雙唇形成一條直線,像是橫地裡含著刀刃一般。從少年的臉上確實可以看到飯沼的影子,只是飯沼的那些混濁、憂鬱的線條被逐一重新雕琢,明快地加上了輕鬆和敏銳。「這是一張對人生還很幼稚的臉,」本多想道,「這張臉這時還無法相信剛剛飄落的白雪,不久後就要融化,就要遭受污染。」 護手整齊地排放在每一位選手的膝前,上面放著用手巾覆蓋著的防護面具。從手巾的縫隙中,可以看見防護面具上的鐵條發出的幽幽光亮。由一排排緊挨著的藍色膝頭處不時逸漏出的閃亮,與戰前那尖銳、危險的煩惱情緒倒是非常協調。 裁判和副裁判都站起身來: 「白軍選手,飯沼!」 聽到點名後,少年把防護器具緊緊系在身上,赤腳踏上了滾燙的場地,對著神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本多從內心裡希望這個少年獲勝。從少年的防護面具中,傳出了第一聲吆喝,宛如被驚嚇的野鳥發出的鳴叫。 這一聲吆喝,把本多的思緒一下子推回到了他自己的少年時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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