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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大正初期他曾對清顯說起過:自己和清顯雖說正處在青春時期,可幾十年以後,那些細膩的情感皺褶就會被遺忘得一乾二淨,自己也將會和那時的劍道部成員們一樣,同屬￿「愚神信仰者」的行列。現在,他的那番話果然言中。然而使他感到意外的,卻是那個愚神至今依然使他懷念不已。比起自己曾糊裡糊塗篤信過的更為高尚的神明,倒是愚神看上去顯得更美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感情萌發了出來。準確地說,眼下自己被推落到的少年時代的洞穴,也不是和往昔的位置相同的同一個洞穴了。

  於是,傳到本多耳邊來的「裂帛」般的嘶喊聲,在本多聽起來,卻如同從細小的裂縫中進濺而出的少年的魂魄之火。昔日的一天,火焰在自己心中熊熊燃燒時的苦悶(其實,在那個年齡上,本多幾乎還不知道苦悶),現在就要在自己的內心鮮明地顯現出來,使他仿佛清晰地感受到了當年的自我。

  這是時間在人們的內心裡演示的令人不可思議的、認真的演技。這也是一個嘗試:不要強行剝落過去那鍍銀的記憶中一些微妙的謊言上的鏽斑,重新演示包括夢幻和希望在內的整體形象,通過時間的演技,努力發現過去的自我未曾意識到的、更深層、也是更本質的自我的形象。宛如從遙遠的山頂眺望曾經住過的村莊一般,即便犧牲掉在那裡居住時非常瞭解的局部,曾經在那裡居住過的意義卻變得更加明確了。居住期間曾讓人苦惱不堪的那個廣場石鋪路面上的凹坑,現在遠遠望去,水窪中的積水卻輝耀著光芒,竟是那樣美麗無比。

  在少年飯沼發出第一聲吼叫的瞬間,38歲的審判官覺得那聲吼叫箭鏃一般深深地射進了少年的胸腔,本多甚至感覺到了那裡尖利的疼痛。對於被告席上的年輕人,他卻從未試圖這樣去瞭解那閉鎖著的內心。

  對方是紅軍的一位選手,就像魚兒鼓動著鰓片似的,這位選手用雙肩聳起護肩,發出威嚇的吆喝。

  少年飯沼沉默不語。兩位選手平舉著竹劍,相向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

  少年飯沼的面部朝向這邊時,在面具鐵條那簾子般的暗影和光亮的深處,可以看到濃黑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以及發出喊殺聲時露出的潔白的牙齒。當他轉過身去時,腦後平整系著的手巾和深藍色的系帶下,發根很短的脖頸顯得清爽和健壯。

  突然,場地上卷起一陣激烈的動盪,就像被捲進波濤中的兩葉小舟撞在了一起。當少年飯沼背後那根表示白軍的細小布條憑空飄起時,傳來了響亮的聲響——他擊中了對手的面具。

  場地裡響起了鼓掌聲,他戰勝了第一個對手。

  面對新的對手,飯沼擺出蹲姿,從腰間唰地抽出竹劍。他抽劍時的果敢,早已在氣勢上壓倒了對方。

  本多對於劍道一無所知,可就連他也看得出少年飯沼所擺架勢的端正。無論動作多麼激烈,在每一個瞬間,他的形體都宛如粘貼在空間裡的深藍色紙型,紋絲不亂。少年的身體從未因為沉陷在空氣的泥土中而失去平衡。看上去,惟獨他周圍的空氣不是熱乎乎的黏土,倒像是清澈、自如的碧水。

  當少年飯沼從帳篷的陰影所及處向外邁出一步時,他那烏黑發亮的胸鎧便映上了藍天的光亮。

  對手退了一步。他那洗褪了色的劍道服與深藍色的褲裙色彩濃淡不勻,系胸鎧的帶子在背後斜斜地系成了十字,斜十字交叉的處所,更是被磨得褪成了白色。在那裡,垂著一根鮮豔的紅色布條。

  本多正在出神地觀看著,他清楚地看出了場上的緊張狀態:如果飯沼選手再往前邁一步,就有被擊中護手的危險。

  在護手和袖口之間露出的前膊,粗壯得已經不像是少年的胳膊,從胳膊的內側鼓起了白色的肌肉。護手裡面的白色皮子,被外側的藍色染成了黎明時分天空似的抒情詩般的色彩。

  兩柄竹劍的劍尖,好似兩匹相遇的狗似的相互神經質地嗅聞著。

  「殺——!」

  對手威風凜凜地高聲喊道。

  「殺!殺!殺!」

  少年飯沼也發出了嘹亮的衝殺聲。

  對手沖著飯沼的胸鎧刺來,飯沼豎起竹劍從右方擋住,場內猛地響起爆竹般的聲響。接著,雙方白刃相交,緊緊地攪在了一起。裁判把他們扯了開來。

  當裁判宣佈「開始!」時,少年飯沼便攻上前去,猶如洶湧的藍色波浪,不給對手以喘息之機,接連不斷地向對方頭部的面具攻去。

  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規範而準確,銳利而果敢,是一組緊湊而又連續的招數。對方從左右兩面抵擋住了第一次和第二次進攻,但在第三次由正面對準頭部面具進行的攻擊中,卻因為自己闖到了刀口上而被飯沼擊中。

  正、副裁判同時舉起了三角形小白旗。

  飯沼選手擊敗了第二個對手,場內響起一片鼓掌和讚歎之聲。

  「他這是氣勢上被壓倒,又被迫殺而擊中的。」本多鄰座的劍道教士裝腔作勢地說著,「紅方選手只盯著白方選手的劍尖看,那可不行。不能盯著對方的劍尖看,否則心裡就會發慌的。」

  儘管對劍道一竅不通,本多卻清楚地知道,在少年飯沼的內心裡,有一根放出青紫色光彩的彈簧。它使少年的魂魄跳躍得分毫不差,並且把這種分毫不差的跳躍映現在少年的形體上,卻又不由分說地讓對手的內心產生瞬間的空白。

  或許,如同真空吸進空氣才得以充實一樣,是對手的這些空隙本身把飯沼的劍吸附過來的吧。而飯沼的劍則只是被擺出一付正確的架勢,猶如走進沒有上鎖的、敞開著的房門一般輕而易舉地進入了對手的空隙之中。

  第三個對手好似嬰兒表示不願意時那樣左右扭動著身子,慢慢逼上前來。

  他那系在面具裡的手巾顯得有些淩亂,沒有在額頭上現出一條端端正正的白線,手巾的一端落在了右邊的眉毛附近。他稍稍弓起背部,像是一隻奇特的瘋鳥。

  可這卻是一個不能掉以輕心的對手,是一個在出劍和收劍上都很有功底的賽場老手。如同鳥兒冷不丁啄食了餌料後又迅疾逃開去似的,他從遠處猛地刺擊飯沼的護手,每每得逞後隨即遠遠逃開,發出勝利的歡呼。而且,為了防禦,無論多麼醜陋的姿勢他都照用不誤。

  面對這樣的對手,飯沼那挺起胸膛在水面上滑翔一般的典雅風度就顯得脆弱和危險了。這一次,他那美麗和端正的架勢看來難逃—敗。

  對手總是在一步加一劍的距離上脫離接觸。他企圖把自己的醜態和焦躁情緒傳染給對方。

  本多早已忘了暑熱,也忘了很少離嘴的香煙。他注意到,面前煙灰缸裡的煙蒂一點也未增加。

  「哎呀!」

  他剛要伸直胳膊扯平白色桌布上堆擁而起的皺折,鄰座的宮司忽然喊出了聲,只見裁判正在交叉揮動著小旗。

  「好劍呀!剛才差一點被刺中胸部。」宮司說道。

  少年飯沼在苦苦思索著如何逼近動輒就退到遠處去的對手。只要他往前邁出一步,對手也會相應退後一步,防守得非常嚴密,好像周身裹滿了狡猾的海藻。

  「殺——!」

  飯沼猛地衝殺過去。對方立即冷笑著進行防禦,兩人的劍鋒隨即相交在了一起,彼此相持不下。

  兩柄竹劍幾乎直立著攪在了一起,如同停泊著的船隻上的桅杆在微微搖晃。胸鎧就像船體一般閃現出光澤,好似敵對雙方正奮力共同支撐起一片絕望的藍天。急迫的呼吸、流淌著的汗水、緊繃著的肌肉、被對峙著的力量熬幹了水分的急於取勝的焦躁情緒……這些都充溢在兩個人所形成的這一組均衡的圖形之中。

  就在裁判為打開這僵局而要喊出「停止」時,少年飯沼借助對方壓過來的微小推力,飛身閃到一旁,用竹劍平砍在對方的胸鎧上,發出了酣暢的擊打聲。

  兩位裁判舉起了小白旗,觀眾們報以熱烈的掌聲。

  本多這才點上了香煙。可是,面對那支在桌布上的陽光中泛著微弱火色,也不知是否點著了的香煙,本多又立即失去了興致。

  少年飯沼腳下的泥土上,散佈著血滴一般黑色的汗水斑點。他由蹲姿立起時,從他那沾上塵土的藍色褲裙的裙裾下,蒼白的阿基裡斯腱好像沖天飛起似的猛地凜然伸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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