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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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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6日,在奈良縣櫻井的大神神社,將要由這個神社遍及全國的信徒舉辦神前劍道比賽,東京地區大學的優秀選手也將前來參加。本來,他已受託致祝辭,可那天他必須去東京參加高級法院院長會議,無論如何也沒法列席這次比賽大會了。按理說,審判官是不應受行政事務牽累的,身為院長也不能強求別人代他受累。可他現在如此謙恭地請他們助一臂之力,村上和本多便翻開了自己的記事簿。村上那天是開庭日,不能前去。本多那一日則剛巧不坐班,而且需要處理的案子也不複雜。於是,院長滿面喜色地說道: 「那就太感謝你了。這麼一來,我的面子總算保住了。如果你能去,就打上你父親的名字,他們也一定會很高興的。這樣吧,這兩天乾脆就算你出差吧。比賽那天晚上,你就住在奈良飯店,那裡非常安靜,你可以在飯店裡進行調查工作。第二天,在大神神社的攝社①,也就是奈良市內的率川神社,要舉行『三支祭』,你可以去觀賞一下。我也看過一次,再也沒有如此美麗、古雅的祭祀了。怎麼樣,就這樣吧。如果你同意,今天就儘快寫信通知他們……那麼,請你一定去一趟吧,那可是非常值得一看的。」 ①日本劍道的流派之一。 ②大日本武道會所評定的武道家的等級之—,位於範士之上,練士之下。 ③日本武道的書籍,共為五卷,由宮本武藏所著。 本多拗不過院長的好意,便很不情願地應承了下來。 從學習院②畢業以來,已經20年沒看過劍道比賽了。很久以前,他和清顯是那樣地厭惡劍道部的成員以及他們在練習時發出的狂喊。對於少年期的感受性來說,那種狂喊像是要把自己的內臟給翻過來,再強行按在鼻尖上一樣。可他們卻裝腔作勢,把那種不知廉恥、令人窒息和充滿血腥味的瘋狂奉為一種神聖的東西。雖說這有些好笑,卻讓人聽了後無法不感到痛苦。不過,清顯和本多對它感到厭惡的性質卻多少有些差異——清顯認為,那種狂喊聲是對纖細感情的侮辱,而本多則把它看作對理性的侮辱…… 可是,這種感覺早已是以前的事了,現在,本多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修煉——無論看到或聽到什麼,他都不會再皺一下眉頭。 離下午開庭還有一段時間。平常,在像這樣的日子裡,如果天氣晴好,本多就會沿著堂島川信步而行,悠然眺望駁船拖曳濺起白色浪花的木排時的景致。可今天是雨天,就不能去了。審判官辦公室裡也是人聲嘈雜,讓人無法靜下心來。於是,與村上告別後,本多來到了正門大廳。那裡有一排用帶斑點的花崗岩磨成的立柱,從門上藍白兩色拼出橄欖樹形的彩色玻璃透進的蒼白光亮,照射到陰暗的長廊裡。本多在那裡佇立了一會兒,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轉身向會計借鑰匙去了。 ①隸屬於大神社的小神社。 ②為皇族和華族子弟的教育於1877年在東京設立的貴族學校。第二次大戰後改為私立學校,面向普通國民開放。1949年後,以其舊制高等學科為母體,設置了學習院大學。 借了鑰匙後,本多想爬到塔頂上去。 法院的紅磚高塔,是大阪頗有名氣的處所之一,它的倒影映在堂島川上,從對岸看過來,竟是那樣美麗。這座塔被稱之為倫敦塔。外面還傳說,塔頂上設有絞刑架,死刑就是在那裡執行的。 英國設計師把這種出人意料的嗜好應用在這裡的苦心,卻不為法院裡的人所知曉,人們只是將這座內部落滿了塵埃的磚塔一鎖了事。偶爾也會有審判官為了解悶散心而來到塔頂。晴朗的日子裡,從這裡可以一直看到淡路島,那種海闊天空的景致,倒也讓人心曠神怡。 本多打開門鎖走了進去,眼前充塞著無邊無際的白色空間。在相當於正門頂棚的地方,是磚塔的基座,從那裡一直到塔的頂部都是空空蕩蕩的。周圍白色的塔壁上,落滿了雨跡和塵埃的污痕。只是在塔頂的四壁上開有窗戶,沿著那些窗戶的內側,建有一圈窄窄的陽臺,通往那圈陽臺的鐵梯,宛如爬山虎一般沿著塔壁彎彎曲曲地往上攀去。 本多知道,觸摸到鐵梯的扶手後,自己的手指就會被堆積著的塵埃給弄髒。雖說是雨天,可從塔頂的那些窗戶瀉進的光線,卻使得這座巨大磚塔的內部空間,充溢著恍如令人不快的拂曉一般的光亮。空空如也的高大壁面和令人稱奇的鐵梯,使人覺得像是有一個異樣的世界故意要把這裡的尺寸不自然地牽引、拉扯。每當來到這裡,本多都會恍然感到自己進入了一個異樣的世界。他認為,在這個空間的中央,理應有一尊看不見的巨大雕像立在那裡。那是一尊面露怒容的看不見的巨人雕像。 如果不是這樣,這個空間就過於空虛,過於沒有意義了。假如走到近前去,塔頂上的那些窗戶還是相當大的,可從這裡看過去,它們卻恍若火柴盒一般大小。 本多用力踏著那些下面透著空眼的鐵梯一步步往上攀去。一聲聲的腳步聲如同雷鳴在塔內迴響。他也知道鐵梯設計得非常堅固,沒有什麼危險,可每攀上一步,就像轉瞬間通過脊髓傳來了戰慄一樣,從長長鐵梯的上端,往下傳來了鐵的眩暈和顫抖。與此同時,塵埃也隨之靜靜地飄落在漸漸遠離了的地面。 來到塔頂後,從那些窗戶望及的景致,對本多來說並沒有什麼新奇之處。儘管天陰,不利於遠眺,可緩緩向南流去的唐佐川與土佐堀川匯合的合流點,看得卻是非常清楚。在南面,公會堂、府立圖書館、還有日本銀行的青銅圓屋頂蹲伏在對岸。中之島鱗次櫛比的高樓,從這裡望下去,竟顯得那樣矮小。西面,在近旁聳立著的會館、大廈的背陰處,疑是哥特式建築的回生醫院的正門清晰可見。連接著法院東西兩側的裙樓上的紅磚牆,被雨水濡濕得嬌豔醒目。院中小草坪上的那片綠色,恰如檯球桌上鋪陳著的綠色絨布一般。 由於太高,沒法看見地面上的人影,只能看到櫛比的大樓裡泄出白晝的燈光,毫無抵抗地淋在雨水中,承受著自然界那沒有例外的冷冰冰的慰藉。 本多在想: 「我正站立在高處,站立在令人目眩的高處。而且,不是利用權力和金錢的力量,而是代表著國家的理性,站立在宛如鋼筋鐵骨的建築物一般的理論的高處。」 來到這裡後,比起坐在桃花心木的法官席上,本多更加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有著作為審判官所具有的鳥瞰一切的眼睛。從這裡看下去,地面上的種種事象,還有已經過去了的事象,都像是一張被雨水濡濕了的地圖。如果說,理性也存在著孩子氣,那麼,再也沒有能像鳥瞰一切那樣更適合於理性的遊戲了。 下面正發生著各種事件:大藏大臣被槍殺;總理大臣被槍殺;赤色教員被大量拘捕;流言蜚語滿天亂飛;農村危機進一步加深;政黨政治面臨瓦解……只有本多,卻還站立在正義的高處。 當然,本多可以把如此這般的自我任意繪成種種漫畫:自己站在正義的高處,用鑷子挾起各式各樣陰暗的激情進行估價,再用溫暖的、理性的包袱皮將其包起帶回家中,以作為「判決」這種拼寫方式的原材料;把所有的神秘拒之於門外,終日專注於加固法律磚牆的工作…… 總之,如果站立在高處,就可以從人性中清澈的上部鳥瞰底層,這的確非同尋常。比起現象來,他住在更靠近法則的地方,這也不同於一般。如同馬夫沾染上了馬匹的氣味一樣,他那38歲的年齡,也早已被這種法律的正義所薰染。 第二卷 奔馬 第四章 6月16日,從清晨起就暑熱異常。盛夏就這樣提前一天來到了,喧囂地吹打著太陽的鼓笛,宣告夏季已經來臨。因為院長派來了汽車,本多早晨7點鐘就離開家裡前往櫻井去了。 官幣大社①的大神神社,通常被稱之為三輪明神,以三輪山自身為其神體。三輪山又被簡稱為「禦山」,海拔467公尺,方圓約為四裡②地,山上長滿了繁茂的杉樹、扁柏、紅松、還有柯樹等。山裡一棵活樹也不讓砍伐,一切不淨的東西都不許進山。這座大和國③數第一的神社,還是日本最古老的神社。據說,它所傳授的信仰形式也是最為古老的。因此,信仰古神道的人必定要到這座神社來參拜一次。 在語源裡,「大神」有兩種說法。一種為古代釀酒時所用的素陶器「甕」的同音誤讀;另一種說法則是取韓國語音中的「米釀」之意而來的,把神酒視為神本身,再用訓讀的方法將其讀為「神」。在這裡祭祀的神——大物主大神,是大國主神的「和魂」④,自古以來就被作為造酒之神供奉著。 ①明治維新以前,官幣神社為神祗官敬貢幣帛的神社,明治維新以後,則改由宮內省敬獻。這種神社主要祭祀天皇和皇室宗親以及有功之臣。因其規格不同,又分為大社、中社和小社。 ②日制一裡約為3900公尺。本書中以後出現的裡均為日制裡。 ③日本古代諸國之一,現在奈良縣境內。 ④具有柔和、嫺熟等德行的神靈和靈魂。 神社院內有一所祭祀「荒魂」①的狹井神社,深得軍人的信仰,有很多參拜者前來祈願武運長久。5年前,在鄉軍人會會長在這裡奉辦了劍道比賽,後來由於狹井神社院內過於窄小,就改在本社前的大院子裡舉行了。 院長對本多這樣介紹了神社的來歷。 在類似牌坊的神社大門前「下車」的字牌處,本多下了汽車。 鋪滿卵石的參拜道路略顯彎曲,左右兩側的杉樹枝葉上攬著細繩,細繩上每隔一段間距就系著一片白紙條,隨風微微地搖曳。松柏那露出地面的樹根上的蘚苔,宛若被昨日的雨淋過的海藻一般青綠。左邊不遠處的小河,在矮竹和羊齒草下嘩嘩流淌。強烈的陽光,從頭上被杉樹樹梢切割了的空中撒落在雜草上。走過神橋來到曲折的石階深處,才一晃看到了拜殿上白底紫花帷幔的一角。 本多登上石階盡頭,拭去了汗水。拜殿威嚴地聳立在三輪山的山坳中。殿前寬敞的庭院裡,碎石場地被掃成四方形,微紅色的泥土上撒了一層細沙。這個比賽場地的三面,排列著椅子和折疊凳,碩大的帳篷張在左右兩側的席位上。本多看見自己將要去坐的來賓席,就在那裡的帳篷下。 身著白衣的禰宜②們迎了上來。他們告訴本多,宮司③正焦急地等候著他。本多回頭瞥了一眼被旭日映成牡丹色的賽場,轉身隨他們往神社的社務所走去。 平常總是一副嚴謹、認真神態的本多,卻並不是一個虔誠的敬神者。當他看到聳立在拜殿后的那座神山上蔥蔥郁郁、挺拔秀麗的杉樹,在晨空中凜然閃耀著光亮時,不得不認為那裡確實存在著神,可他的內心,卻始終沒有沉浸在虔誠的敬畏之中。 ①剛烈、勇猛的神靈。 ②神職名,位於宮司之下,宮掌之上。 ③官幣神社的最高神官,或為一般神社的主管人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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