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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第二卷 奔馬 第三章

  即使在法院審判官的辦公室裡,幾天來人們也在一直談論著那個話題。可是一到6月,由於每天都要忙於應付接踵而至的訴訟案件,便沒人再去整天談論管轄範圍以外的事件了。不過,審判官們早已瞭解到被報紙的新聞報道所隱瞞著的真相,他們相互交換著得到的信息。高級法院院長須川還是一位劍道家,法官們清楚地知道,他非常同情「5·15事件」的被告們,可大家誰都不敢提起這件事。

  如同夜晚的海浪撞擊著沙灘,事件也接二連三地從遠處奔湧而來。海面上的三角形波濤飛濺著細小的白色浪花,轉瞬間沖到岸邊,高高地倒卷起來,又飛濺著往後退去。本多回想起自己19歲那年,與清顯和暹羅王子們一起躺在鐮倉的海灘上眺望著湧上來、又退回去的浪頭時的情景。可是,要說起事件的波濤,沙灘卻沒有一點責任。它的任務,只是百折不撓地把波浪推回到大海裡去,像是決不讓波浪漫溢到陸地上來。它要把那些從龐大的惡的海洋中奔湧過來的浪頭,一遍又一遍地推回到原來的死和悔恨的領域裡去。

  ①1932年年初,由14人組成的右翼法西斯團體血盟團暗殺政界要人的事件。在一批激進的海軍軍官支持下,該恐怖團體提出一人殺一人的口號,于同年2月9日暗殺了前大藏大臣井上准之助,於3月5日暗殺了三井財團理事長團琢磨,於5月15日暗殺了首相犬養毅等。

  在什麼是「惡」,什麼是「罪」這個問題上,本多認為,就本質而言,這不應由自己來考慮,而應當以國家的正義為標準。在他的內心深處,恰如檸檬的汁液滲入髒手的皸裂中一樣,某種散發出濃郁香氣的刺激因素,正隱身於他所認為的「罪惡」之中。或許,這是清顯遺留下來的難以擺脫的影響。

  儘管如此,這種「不健全」的觀點,並沒有嚴重到必須要與之進行戰鬥的程度。相反,本多那富於理性的性格,倒讓他缺乏那種使正義成為其正義的狂熱信仰。

  6月上旬的一天上午,法庭意外地早早閉庭,本多回到審判官辦公室後,離吃午飯還有一段時間。他脫下鑲嵌著紫線的黑色法官帽和由黑底的前胸披往肩後的繡有紫色蔓草花紋的法衣,打開形似桃花心木佛壇的那座西服立櫃,將衣帽放了進去。接著他站立在窗邊,直愣愣地抽起了香煙。

  外面正下著濛濛細雨。「我已經不年輕了,」本多在想,「我不去考慮別人的看法,按照自己的意圖處理工作,而且做得恰到好處,這也是我的一種滿足。在專業上,自己也已經成了老手。自己在手掌心裡稍稍捏動黏土,就會讓它很自然地成為所希望的形狀。……」

  他輕輕地搖擺著腦袋,想要回憶出就要忘卻掉的剛才一直注視著的被告面孔,可那張面孔卻再也沒有清晰地浮現出來。

  檢察院佔據了三樓南側沿河的幾個房間,因此審判官辦公室的窗戶就朝向了北面,窗外的景色陰沉沉的,目光所及之處大多是拘留所。

  為了使被告出庭時不被外面的人看到,法院和拘留所之間用一堵紅磚牆隔了開來,一條長廊穿過那堵牆,把法院和拘留所連接了起來。

  本多注意到牆壁的油漆因為潮氣而積起了水珠,他想通通風,便打開了窗子。眼前紅磚牆的那一邊,是拘留所用白磚砌就的一棟棟二層樓的監舍。在樓與樓之間的分界處,有一個比它們高出一層、形同牧場的飼料青儲倉一般的監視崗樓,那裡的窗子上沒有鐵柵欄。

  拘留所的瓦屋頂和那個放煙天窗的小瓦頂,全都被細雨濡濕了,宛如硯臺似的現出了黑黢黢的光亮。在它的背後,還有一根大煙囪孤零零地指向細雨濛濛的天空,本多正眺望著的窗外景色,從那裡起就被遮掩住了。

  拘留所的牆壁上很有規律地開著窗戶,每一個窗戶都被白色的鐵柵欄和圍板圍了起來。在那些窗下,被細雨濡為肮髒的襯衣顏色的白磚牆面上,醒目地寫著阿拉伯數碼:30、31、32、33……而且,一樓窗下的數字和二樓窗下的數字都錯開一號,在二樓32號的數碼下方是一樓的31號監室。長方形的換氣孔排列成一行,在一樓相當於地板的位置上,還有一排掏糞口。

  本多忽然想道,剛才那個被告會在哪個監室裡呢?審判官是無法知道這些的。被告是高知縣的一個貧苦農民,他把女兒賣到了大阪,可得到的錢卻連講好的一半都不到。一氣之下,他前往娼家論理,反倒被當面辱駡了一通,便動手打了老鴇,失手把她打死了。不過,被告那張岩石般毫無表情的面孔,卻是再也沒有清晰地浮現出來。

  縷縷青煙,從本多的指間有氣無力地飄散在雨霧之中。在一牆之隔的另一個世界裡,這香煙就成了寶石般珍貴的東西。在這一瞬間,他感到在被法律隔絕開的兩個世界的價值對比中,存在著一種極其不合理的因素。在那個世界裡,香煙的美味簡直無以倫比,而在這個世界,香煙充其量只是藉以消遣的無聊玩藝兒罷了。

  從這個窗子望去,常常可以看到在一棟棟監舍圍成的院子裡,有一些被劃成扇形的囚犯放風場地。大部分放風場地裡都有兩三個身著藍色囚衣,剃著泛出青色的光頭的囚犯在那裡或是做操,或是轉著圈跑步。可今天也許是因為下雨的緣故,放風場地猶如雞都死絕了的養雞房一樣寂靜無聲。

  這時,像是用力關上木板套窗的聲響刺破濕漉漉的沉默著的景色,在窗子下方進裂開來。

  緊接著,沉默又包裹住了這個聲響。雨絲被微風拂起,恍若粉粒一般落在本多的眉間。就在本多想要關上窗戶時,他的同事村上審判官在另一個法庭閉庭後,也走進了這個房間。

  「剛才,我聽到執行死刑的聲音了。」本多忽然分辯似的說道。

  「最近我也聽到過,那可不是個讓人心情愉快的玩藝兒。把刑場放在離圍牆那麼近的地方,真是個糟糕的設計。」村上邊收拾著法衣邊說,「這就去食堂吧。」

  「你今天帶的什麼午飯?」

  「還是池松的盒飯唄。」這位審判官同事答道。

  兩人穿過鬱暗的走廊,向同在三樓的高級官員食堂走去。當然,這是一頓邊吃飯,邊談論案件的午餐。掛著寫有「高級官員食堂」幾個大字牌子的門扉上,新興藝術派①蜿蜒起伏的彩色玻璃,在室內燈光的輝映下閃爍著光亮。

  食堂內排列著10張三尺寬的大桌子,每張桌上都放著茶壺和茶碗。本多向先到的人群中望去,想看看高級法院的院長是否在那裡面。為了與審判官們交談,院長常常特意來這裡吃午飯。每當這時,管理食堂的那位善於逢迎的中年婦女,就會趕緊把一隻特別的小壺送到院長面前。這小壺裡裝的不是茶水,而是酒。

  院長今天沒到這裡來。

  本多與村上對面坐下,從盛食物的疊層食盒中取出裝菜的部分。由於總是被下半段的米飯的熱氣所蒸熏,菜盒底部的紅漆都脫落了。粘在上面的飯粒讓本多覺得不悅,他認真地用手指把那些飯粒拈進嘴裡。

  ①以植物的枝葉及蔓藤的曲線為其特色,應用於建築和工藝領域。19世紀末期興起於比利時和法國,後波及到德國和澳大利亞等國。

  村上看著本多這種習慣性動作,笑著說道:

  「你小時候,每天早晨,也把米粒供奉給那個在盤坐著的腿上放著蓑衣和斗笠的農民小銅像,並且向它叩拜吧。我也是那樣。哪怕有一顆飯粒落到鋪席上,也要把它撿起來吃下去。」

  「大概武士們也在為自己的不勞而食感到心中有愧。現在這種教育也還在繼續著。你家是怎麼教育孩子的?」

  「還是用我家老爺子的那一套唄。」

  村上爽快地答道,一副無憂無慮的表情。村上覺得,作為審判官,自己的面部缺少一種威嚴。為此,他曾在鼻下蓄過鬍鬚,卻又因為前輩和同事們的嘲笑而剃掉了。他喜歡閱讀文學作品,經常談起這方面的話題。

  「奧斯加·王爾德曾經說過,在今天的世界裡,沒有單純的犯罪,都是出於需要才犯罪的。從最近的案件看來,我也常有這樣的想法。作為審判官卻這樣想,是要喪失掉當審判官的資格的。」村上說道。

  「是啊。也可以說,犯罪是社會問題的自然延長,社會問題則結晶於犯罪,很多案件都是如此。儘管那些案犯幾乎都不是知識分子,自己根本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卻體現出了這樣的問題。」本多慎重地回答。

  「東北地區的農村好像非常貧窮呀。」

  「幸虧我們法院管轄的地區還沒那麼嚴重。」

  自大正2年以來,大阪高級法院所管轄的地區包括大阪、京都、兵庫、奈良、滋賀、和歌山、香川、德島、高知縣等二府七縣,大多是一些富裕地區。

  接著,兩人又談起了日益增多的思想犯,以及檢察院對此所持的態度等問題。在談論這些問題時,本多的耳底還在迴響著剛才行刑的槍聲。這槍聲像是木材散發出的清新香氣,使人神清氣爽,喚起了木匠的滿足感。本多的食欲很好,他感到在自己的內心裡,好像嵌進了一柄精妙的水晶橛子,它阻止了那聲槍響給他帶來不悅的感覺。

  這時,高級法院院長須川走了進來,大家都向他注目致意。管理食堂的中年婦女趕緊去取小茶壺。院長在本多和村上的近旁坐了下來。

  這位紅臉膛、大塊頭的劍道家還是北辰一刀流①的教士②,擔任著武德會的顧問。由於每逢訓話時他總愛引用「五輪書」③,所以人們在背後都說那是「五輪法學」。他是一個心地很好的人,所作出的判決也很有人情味。每當管區內舉辦劍道大會和比賽大會,都要請他去致祝辭,他也總是欣然前往。這樣一來,他與神社就自然而然地結下了緣分,每逢盛大祭日,他就成了那些與武道有關的神社的座上賓。

  「真不好辦呀。」院長剛一坐下就說道,「以前答應了要去的,可現在卻無論如何也沒法去了。」

  本多在想,多半是與劍道有關的事吧。看來果然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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