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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你們為什麼要提出這種失禮的要求?你們以為我也是那種用金錢可以收買的市井幫閒醫生嗎?」博士說。

  「不,我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侯爵把叼在嘴裡的雪茄拿出來,在房間裡走動著,從遠處凝視著壁爐火焰映照的醫生胖乎乎的顫動的臉頰,以極其鎮靜自若的聲音說:「為了讓天皇陛下放心,需要這份診斷書。」

  診斷書一拿到手,松枝侯爵立即詢問洞院宮何時方便,於是當天午夜前往拜訪洞院宮殿下。

  幸虧治典親王因參加聯隊演習不在家。而且侯爵事先特別要求單獨會見治久王殿下,所以妃殿下也沒有出來。

  洞院宮用法國舍特伊克姆白酒招待侯爵,興高采烈地談起今年松枝宅第賞花的情景。兩個人很久沒有這樣見面聊天,所以侯爵也回憶起一九〇〇年在巴黎舉辦奧林匹克運動會時的往事,例如在「三鞭酒噴泉之家」裡等各種趣話,談得津津有味,仿佛這世界上沒有任何煩惱的事情。

  然而,侯爵心裡明白,儘管洞院宮表面上神采飛揚、談笑風聲,心裡卻恐懼不安地等待著侯爵說明來意。納彩儀式過幾天就要舉行,但是洞院宮並不想主動談及此事。他的漂亮的花白鬍子映照著燈光,如同陽光照耀著稀疏的樹林,嘴角不時掠過困惑的影子。

  「今天這麼晚還來打擾您……」侯爵的語調像一隻剛才一直悠閒飛翔的小鳥直飛鳥窩一樣輕捷,故意顯得有點輕佻:「其實是來向您報告一件不好的消息,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綾倉的女兒得了腦疾。」

  「啊?」洞院宮大為驚駭。

  「這個綾倉,也真是的,一味隱瞞,也不和我商量,就把聰子送去當尼姑,想以此保全面子。他至今還沒有勇氣把這件事向殿下報告。」

  「怎麼回事?到這個時候……」

  洞院宮殿下緊緊咬著嘴唇,鬍子順服地貼在嘴唇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伸向壁爐方向的鞋尖。

  「這是小津博士的診斷書。日期還是一個月以前的,綾倉連這個都瞞著我。這一切都是由於我督導不力才發生的,不知道該怎麼道歉……」

  「有病那是沒辦法。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去關西旅行就是為了這件事吧?怪不得來辭行的時候,臉色就不好,妃殿下還擔心哩。」

  「直到現在我才聽說,因為腦子得病,從九月開始出現各種不正常的舉動的症狀。」

  「這樣的話,那就沒辦法了。明天早晨立即進宮,向皇上致歉。還不知道皇上會怎麼說哩。皇上肯定要御覽診斷書的,能借用一下吧?」洞院宮說。

  洞院宮一句也沒提治典王殿下,表現出高尚寬容的品質。而侯爵在談話期間一直聚精會神地觀察洞院宮殿下表情的一絲一毫的變化。他仿佛看見一股陰暗的波濤激蕩奔騰,接著平靜下來,塌陷下去,變成深深的漩渦,然後再次洶湧澎湃起來。幾分鐘以後,侯爵終於松了一口氣。最可怕的瞬間已經過去。

  當天晚上,侯爵和洞院宮殿下、妃殿下一起商量善後對策直至深夜。

  第二天早晨,洞院宮正裝束打扮準備進宮的時候,恰巧治典親王演習完畢回到家裡。洞院宮把他帶到一個房間,把聰子的情況告訴他。治典親王英俊威武的臉上沒有絲毫不安驚愕的神色,只說一句「一切聽從父命」,他的臉上,不要說怨恨,連一點氣惱的表情都沒有。

  徹夜演習,身體十分疲勞,治典親王匆匆送走父親以後,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但此事畢竟讓他睡不著。妃殿下覺察出來,便進去看望他。

  「昨天晚上,松枝侯爵到家裡來說的吧?」

  徹夜進行演習,治典親王的眼睛有點血絲,但是他還是和平時一樣,目光炯炯地看著母親。

  「是的。」

  「這使我想起很久以前在宮裡發生的一件事,那時候我還是少尉。這件事我以前也告訴過您。那一天,我進宮拜謁皇上,在走廊上碰見山縣元帥。我清楚記得,是在外宮居所走廊。大概元帥拜謁完畢剛剛退出。他跟往常一樣,在軍服外面穿一件寬領外套,軍帽戴得很低,雙手很隨便地揣在衣袋裡,腰間挎著軍刀,沿著又暗又長的走廊走來。我立刻站在邊上,給他讓道,筆直立正向元帥敬禮。元帥從帽檐底下用那一雙從沒有露過微笑的、銳利的眼睛瞟了我一下。元帥不會不知道我是誰。但是,元帥滿臉不悅,也不回禮,把頭一扭,聳著肩膀,極其傲慢地揚長而去。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這件事。」

  報紙報道說「洞院宮家因故」解除婚約,所以人們盼望熱烈祝賀的納彩儀式宣佈停止。清顯對家裡發生什麼事一無所知,他是從報紙上得知這個消息的。

  第一卷 春雪 第四十八章

  洞院宮解除婚約的消息公開以後,侯爵家對清顯的監視更加嚴密,連上學也由管家山田跟隨監視。不瞭解內情的同學對這種像對待小學生一樣的做法,都不禁瞠目結舌。而且侯爵夫婦和清顯見面的時候,也隻字不提此事。在松枝家裡,所有的人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這件事在社會上引起轟動。學習院裡連一些相當顯貴的家庭的孩子都不瞭解真相,有的居然詢問清顯對這起事件有什麼看法,這使清顯感到吃驚。

  「好像社會輿論都同情綾倉家,不過,我認為這起事件損害了皇族的尊嚴。聰子這個人腦子有問題,這不是後來才知道的嗎?為什麼事先不知道呢?」

  清顯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有時本多從旁解圍說:

  「沒有症狀,當然不知道有病呀。算了吧,別跟女孩子似地喜歡閒言碎語。」

  不過,學習院的學生對本多假裝「男子漢」的姿態並不買帳,首先,他的家庭門第就不足以使他成為消息靈通人士,可以對這件事做出結論性的判斷。

  「她是我的表妹啊」,「他是我的伯父的庶子啊」,諸如此類的話語顯示著與犯罪、醜聞中的人物沾親帶故的關係,一方面以此為榮,同時也炫耀自己並沒有因此受到任何傷害的高傲的漠不關心。如果不能以冷漠的表情向大家稍微透露一點與社會上的流言蜚語不同的內幕消息,就算不上消息靈通人土。這所學校的十五六歲的學生都居然敢說這樣的話:

  「為這件事,內大臣可傷透腦筋啦。昨天晚上給我爸爸打電話,商量怎麼辦。」

  「內務大臣說自己得了感冒,其實才不是哩。他進宮的時候,上馬車慌慌張張沒踩好踏板,腳被扭了。」

  大概由於清顯長期採取的「秘密主義」的方針收到成效,居然沒有人知道他和這起事件的主角聰子之間的關係,也沒有人知道松枝侯爵參與這起事件。只是有一個綾倉家的親戚、公卿華族家的同學一再堅持說,聰子聰明漂亮,根本不可能腦子有毛病,結果反而遭致大家的嘲笑,說他其實是在為自己的血統辯護。

  這一切自然都極大地傷害清顯的心。但是,與受到公開侮辱誹謗的聰子相比,自己並沒有遭受人們的指責,這種暗地的自我傷害其實不過是卑怯者的苦惱。每當同學們議論這起事件和聰子的時候,他都像是在空氣新鮮清爽的早晨從二樓教室的窗口眺望冬天積雪皚皚的遠山,仿佛看見聰子在眾目暌睽之下,默默地在又高又遠的山峰上展現她那潔白光輝的身影。

  在遙遠的山巔上耀眼閃亮的潔白只映照在清顯的眼睛裡,只照射進清顯的心坎裡。她一身承受著罪惡、羞恥、發瘋,所以她已經變得純潔清白。而自己呢?

  清顯有時產生一種把自己的罪惡大聲地向人們公開坦白的衝動。但是,如果這樣做,聰子做出的自我犧牲就會付諸東流。即使如此,解除良心的重負就是真正的勇氣呢,還是默默忍受現在這種無異于囚徒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忍耐呢?清顯很難明確區分。只是他無法忍受目前這種狀態,就是不管心裡積鬱多少痛苦,也得像父親和家裡人所希望的那樣,不聞不問,無動於衷。

  無為和悲傷曾經是清顯生活中最重要的要素。從不滿足地愉快沉浸在這些要素裡的能力究竟丟失在哪裡呢?就像漫不經心地把雨傘忘在別人的家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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