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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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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清顯需要忍受悲哀和無為的希望。由於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徵兆,他只好自己創造希望。 街頭巷尾流傳的聰子神經錯亂的風言風語肯定是徹頭徹尾的謊言,絕對不能相信。那麼,她的遁入空門、削髮為尼說不定也是掩人耳目的偽裝。也許是聰子為了逃婚而採取的權宜之計,就是說,她是為了我才演出這一場假戲。要是這樣的話,兩個人雖然各處一地,但心有靈犀一點通,大家心照不宣,默不作聲地等待著社會上沸沸揚揚的謠傳平息下去。她連一封明信片都沒有給自己寄來,不正是這種沉默的明證嗎? 如果清顯相信聰子的性格,就應該立即意識到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如果聰子的任性曾經是清顯的怯弱所描繪出的幻影,那麼後來的聰子就是融化在他的懷抱裡的雪花。當清顯僅僅凝視一個真實的時候,就會相信一直勉強造就真實的虛假是永恆的。那時,他在希望裡加入欺騙。 這樣,希望就包含著卑鄙的陰影。因為如果他在心裡把聰子描繪得非常美好,就不會存在希望。 他的堅如水晶的心靈不知不覺地暈染上溫柔憐憫的夕陽餘暉。他想把溫情送給別人,於是環視一下四周。 一個出身非常古老的侯爵門第的學生,外號叫「妖怪」,大家背後議論說他有麻風病。不過,學校不允許麻風病人入學,所以看來是別的什麼不會傳染的疾病,,他的頭髮掉得差不多只剩下一半,臉色灰黑,黯然失色,彎腰駝背,經過特別批准,在教室裡也可以戴著帽子。他的帽子戴得很低,所以沒有人見過他的眼睛是什麼樣子。一天到晚嘴裡發出一種煮東西似的咕嚕咕嚕的聲音,老是抽吸鼻涕,跟誰也不說話,一到休息的時間,就一個人抱著書到校園角落的草地上去。 他和清顯不是一個學科,自然從來沒有說過話。如果說清顯在學校裡是集美于一身的代表,那麼同樣是侯爵孩子的這個學生就是醜陋、陰暗、憂鬱的總代表。 「妖怪」平時坐的那塊草地,即使枯草被冬天的太陽曬得暖洋洋,誰都躲著不會過去。清顯走過去,也坐在草地上,「妖怪」立刻合上書,渾身緊張,屁股微微抬起,準備隨時逃走的樣子,沉默中只有抽吸鼻涕發出如同拖著一條柔軟的鐵鍊的聲音。 「平時看什麼書呀?」英俊的侯爵的兒子先開口。 「啊……」 醜陋的侯爵的兒子把書藏在身後,但是清顯從書脊上看見萊奧帕爾迪的名字。由於「妖怪」藏書的動作很快,封面上的燙金文字在枯草間畫出一道極其微弱的金色亮光。 「妖怪」不想和清顯搭話,清顯只好把身體往旁邊挪到離他稍遠的地方,也不把沾在毛料制服上的許多枯草梗撣下來,一隻胳膊支著身子,伸直雙腿。他前面不遠的地方,「妖怪」好像不太自在地蹲坐在地上,剛打開書,又合上。清顯似乎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不幸的漫畫,於是不僅沒有產生溫情,反而有點憤怒。冬天溫暖的陽光充滿強加於人的恩惠。這時,醜陋的侯爵的兒子的姿勢逐漸放鬆下來。他彎曲的的雙腿慢慢地伸直,用與清顯相反的另一隻胳膊支著身子,腦袋抬起的高度、肩膀聳立的程度、身體歪斜的角度都和清顯一樣,兩個人的形狀活像一對獅子狗。雖然看不見他的低低帽檐下面的嘴唇露出笑容,但無疑他正在嘗試著詼諧。 英俊的侯爵的兒子與醜陋的侯爵的兒子形成一對,為了對抗清顯反復無常的溫柔和憐憫的心態,「妖怪」雖然沒有表示憤怒或者感謝,卻運用自己所有的如同正確的鏡像般的自我意識描繪出一個對等的形狀。如果不看面孔,在陽光明亮的乾枯草地上,從學生制服的合股十字縫到褲子的褲腳,兩人恰好形成圓滿的對稱。 對於清顯的試圖接近,「妖怪」從來沒有進行這樣充滿溫情的拒絕。但是,清顯由於被他拒絕,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飄流而來的溫情。 從附近的射箭場傳來仿佛凝聚著冬天寒風的箭矢離弦飛馳的聲響,以及箭射中靶子時發出的如同鬆弛的大鼓聲音。清顯感覺到自己的心靈已經失去銳利的白翎箭。 第一卷 春雪 第四十九章 學校一放寒假,用功的學生立即開始畢業考的準備,但清顯連書都不願摸一下。 明年春天,學校畢業以後,整個年級只有包括本多在內的大約三分之一的人參加夏季高考,大多數都是利用免試的特權,或者去東京帝國大學中尚有較多餘額的學科,或者去京都帝國大學、東北帝國大學。清顯也不顧父親的意願,大概要選擇免試的道路吧。要是能進京都帝國大學,離聰子出家的寺院也近一些。 因此,這段時間,他可以名正言順地沉浸于無為。十二月裡,下了兩場雪。即使大雪紛飛的早晨,他也沒有孩子般快活的心情,依然在被窩裡,只是拉開窗簾,眺望著中之島,卻毫無興致。有時也在宅第內散步,為了報復嚴密監視自己的山田,故意選擇北風呼嘯的夜晚,讓腿腳不方便的山田拿著手電筒,自己卻把下巴埋在外衣領子裡,幾乎跑著疾步登上紅葉山。在夜間森林的喧囂聲、貓頭鷹的嗚叫聲中,以火焰般的腳步摸黑在崎嶇坎坷的小路上使勁奔跑上山,著實有一種快感。每邁出一步,仿佛都是踩踏如柔軟的生物般的黑暗裡,而且要把黑暗踩碎。紅葉山頂閃耀著冬天廣袤的星空。 就在這內外交困的時候,有人給侯爵家送來刊載有飯沼文章的一份報紙。侯爵看後,對飯沼的忘恩負義赫然大怒。 這是一份右翼團體出的小報。侯爵說,這種報紙以恐嚇般的卑鄙手段暴露上流社會的醜聞為能事,如果飯沼窮愁潦倒,來家裡討錢而未能如願,寫這種文章還情有可原,他並沒有落魄到這種地步,卻這樣寫文章攻擊,只能是忘恩負義的公然挑釁的行為。 文章的格調頗似憂國之士的口氣,題目叫做《不忠不孝的松枝侯爵》。指出松枝侯爵其實是這門親事的介紹人,皇族的婚姻在《皇族典範》中都有詳細規定,這是因為考慮到萬一發生的皇位繼承順序的問題。松枝侯爵把腦子有毛病——雖然後來才發現此事——的公卿的女兒介紹給皇族,並且得到天皇的敕許,就在即將舉行納彩儀式之際,事情才敗露,結果導致親事的破滅,而侯爵本人連名字都沒有被揭露出來。這種恬不知恥的行徑不僅是對皇室的極大不忠,也是對明治維新的元勳先祖侯爵的極大不孝。 儘管父親怒火中燒,但清顯看過以後,覺得飯沼使用真名發表文章,而且明知清顯與聰子的關係,卻裝作相信聰子患有腦疾的樣子,如此等等,不免產生重重疑團。清顯對這篇文章的印象是,由於清顯根本不知道飯沼現在住在哪裡,飯沼甘冒忘恩負義的罪名,想通過這種方式把自己的住址暗中通知清顯,這篇文章分明是為清顯而寫的。至少想暗示清顯,不要變得像當父親的侯爵那樣。 清顯忽然想念起飯沼來,現在再次觸及他的那樁笨拙的愛情,把他揶揄一番,大概是對自己最好的安慰。不過,父親正在氣頭上,如果自己還去見飯沼,會把事情弄得更加麻煩,而且自己對他的想念還不至於到達不顧後果非見不可的地步。 也許見蓼科要比見飯沼容易得多。自從蓼科自殺未遂以後,清顯對這個老太婆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忌恨。既然她可以通過遺書把自己出賣給父親,肯定她也把她親手安排相見的其他人都一個不留地出賣了才痛快。這就是這個女人的卑劣性格。她精心栽培花朵,目的只是為了在開花以後摘掉花瓣。從蓼科身上,清顯認識到世間竟有這種人。 而侯爵父親現在幾乎和兒子不說話,母親也一味仿效父親,一心只想對清顯封鎖消息,置於局外。 雖然父親怒氣衝衝,其實色厲內荏,心虛得很。在他的要求下,大門增派一名警察,後門也新增兩名警察守衛著。不過,後來侯爵再沒有受到威脅恐嚇,飯沼的文章也沒有掀起軒然大波。這一年也將近年底。 按照慣例,租賃松枝家的房子居住的兩家外國人都要寄來請帖,邀請在平安夜過去做客,而松枝家認為如果只去一家,勢必造成厚此薄彼之嫌,所以索性哪一家都不去,只是送給兩家的孩子聖誕禮物。但是,今年清顯很想在西方人家庭的團圓氣氛中放鬆一下自己的情緒,通過母親向父親提出這個要求。父親沒有同意。 父親不同意的理由並不是擔心厚此薄彼之嫌,而是說侯爵家的公子應邀參加租賃客戶的家宴,有失體面。這暗示著父親對清顯能否保持體面還心存疑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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