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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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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相宗原本就是學識性的教派,注重學問勝於修行,尤其具有強烈的國家祈願寺院的性質,不接收施主。正如住持尼有時開玩笑所說的那樣:「法相裡沒有什麼『恩惠』。」在祈求彌陀本願的淨土宗興起之前,沒有「恩惠」的隨喜感激之淚。 大乘佛教原本就沒有嚴格的戒律,寺院內的規定只是援引小乘戒。但是,在尼姑庵裡,從梵網經的菩薩戒,即殺生戒、盜戒、淫戒、妄語戒,到破法戒的四十八戒都是應該遵守的戒律。 其實,比戒律更難的是修行,聰子在這幾天裡,一直背誦法相宗的根本大法《惟識三十頌》和《般若心經》。每日早起,在住持尼念經之前,就打掃大殿,跟隨住持尼頌經學文。她已經拋棄客人的身份,受住持尼委託進行指導的一老也對她非常嚴格,簡直判若兩人。 舉行剃度儀式的那天早晨,聰子早起淨身,身著緇衣,在大殿裡手執念珠,雙掌合十。住持尼先用剃刀剃第一道,然後由一老接過剃刀,繼續剃髮,手法極其熟練,住持尼則在一旁誦念《般若心經》,二老隨聲附和。 觀自在菩薩。 行身般若波蘿蜜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 聰子也閉目隨聲附和,漸覺如同肉體之船卸去船底貨物,拋去船錨,在沉重而豐饒的誦念經文之波濤上輕漂蕩漾。 聰子一直閉著眼睛。早晨的大殿,冷如冰窖。雖然覺得身體在輕波上蕩漾,但身體四周凍結著純潔的冰。忽聞伯勞鳥在庭院裡啁啾婉囀,身體周圍的冰如閃電般破裂,但龜裂立即彌合,變得光滑無暇。 剃刀在聰子的腦袋上細緻地移動,有時像小動物銳利的小白門牙在咀嚼,有時像食草動物在悠閒平靜地用臼齒咀嚼。 隨著一束一束頭髮的掉落,聰子生來第一次感覺到一股清澈的爽涼沁人頭頂。阻隔在自己與宇宙之間的那個溫熱的、憂鬱的三千煩惱絲被剃掉以後,頭蓋骨四周展現出一個誰也沒有觸碰過的、新鮮冰冷清淨的世界。頭皮裸露,仿佛被薄荷塗抹一樣的清涼嫩寒的感覺在不斷擴大。 頭皮的寒冷的感覺猶如月亮這種已經死去的天體與宇宙的浩氣直接接觸的感覺。頭髮如同現世的一切東西,迅速掉落,掉落以後變成無限的遙遠。 頭髮對於某種東西來說,是一個收穫。烏黑的頭髮飽含著夏天炎熱的陽光,現在被剃下來掉落在聰子的身體之外。但是,這是無謂的收穫。因為即使那樣豔麗漂亮的青絲,在離開身體的那個瞬間,也變成醜陋的頭髮的骷髏。曾經屬她的肉體、與她的心靈和美麗密切相關的頭髮如今毫無保留地捨棄在身體之外,正如手腳從人體上掉落下來一樣,聰子的現世正被逐漸剝離…… 當聰子的腦袋被刮得一片青痕的時候,住持尼心懷憐憫地說: 「出家以後的出家才最為重要,我佩服你現在的決心。以後如果潛心靜氣修行,一定成為出色的尼僧。」 以上是聰子匆忙剃度的經過。但是,綾倉夫婦和松枝夫人雖然對聰子的變化感到驚愕,卻並沒有死心。因為他們認為還有假髮套這個辦法。 第一卷 春雪 第四十七章 三個人之中,惟有綾倉伯爵一直和顏悅色,心平氣和地和聰子以及住持尼聊著家常,根本沒有勸說聰子回心轉意的意思。 松枝侯爵每天都來電報,詢問進展如何。最後綾倉夫人跪下來向聰子哭求,也毫無效果。 第三天,綾倉夫人和松枝夫人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伯爵身上,兩個人先回東京。由於伯爵夫人身心過於疲憊,一回到家裡,就臥病在床。 兩個夫人回去以後,伯爵一個人呆在月修寺一個星期,無所事事。他害怕回東京。 伯爵對聰子隻字不提還俗的事,於是住持尼漸漸放鬆警惕,也給予父女倆單獨在一起的時間,但一老不動聲色地監視著他們。 父女倆坐在冬天陽光照射的廊沿上,還是和往常一樣,相對無言。透過枯枝可以看見些許雲彩和藍天,一隻烏鵝飛到百日紅的枝頭上,嘎嘎地嗚叫著。 兩個人沉默了好長時間,伯爵終於討好似地露出微笑,說道: 「由於你的這件事,父親以後也不能在社會上經常抛頭露面了。」 「請您原諒我。」聰子的回答十分平淡,不帶絲毫的感情。 過了一會兒,伯爵又說:「這個院子裡飛來各種各樣的鳥啊。」 「是的,飛來各種各樣的鳥。」 「今天早晨我又出去散步,看見柿子也被鳥啄了,熟透了就掉下來,可是沒有人揀。」 「是的。是這樣的。」 「快下雪了吧。」 聰子沒有回答。父女倆就這樣默默地茫然看著庭院。 第二天早晨,伯爵終於離開寺院。伯爵一無所獲地回到東京,侯爵已經氣不起來了。 這一天已是十二月四日,離納彩的日子只剩下一個星期。侯爵把警視總監秘密叫到家裡,企圖借用警察的力量把聰子搶回來。 警視總監向奈良的警察下達秘密指示,但奈良警察認為,擅自進入與皇室有關係的寺院會引起和宮內省的糾紛,雖說皇室每年撥給的經費不足一千日圓,但畢竟也是接受天皇恩賜的寺院,絕對不可造次。於是,警視總監親自以個人身份來到關西,帶著幾名便衣心腹,造訪月修寺。住持尼接過一老轉遞來的警視總監的名片,不動聲色。 上茶以後,警視總監和住持尼大約交談一個小時,終於被她的凜然威嚴所鎮住,只好告辭。 松枝侯爵招數已盡,實在無計可施。他明白,現在擺在面前的惟一道路就是向洞院宮提出解除婚約。其實,洞院宮家經常派遣事物官去綾倉家詢問情況,對綾倉家含糊敷衍的回答覺得疑惑不解。 松枝侯爵把綾倉伯爵叫到家裡,分析原委,面授機宜,提出一個方案:設法找一位名醫國手,開出一張聰子患「嚴重神經衰弱」的診斷書,然後送到洞院宮家。並告訴對方此事只是洞院宮和松枝、綾倉這三家之間的秘密,表示出於對洞院宮家的信任才告知這個秘密,以此緩和洞院宮的怒氣。在社會上則故意放出風聲,說由於洞院宮家突然莫名其妙地要求解除婚約,使得聰子看破紅塵遁入空門。這種倒果為因的做法固然使洞院宮家多少受到世人的憎恨,但保持了自己的面子和尊嚴;同時綾倉家雖然不太光彩,但可以博得社會的同情。 但是,這件事要辦得妥當適度,不可過火。如果做得過頭,世人一味同情綾倉家,洞院宮家則遭受不明真相的社會的指責,那他們就會被迫出來說明真相,那樣的話,就不得不公開醫生的診斷書。對新聞記者,最關鍵的是不要明確表示洞院宮家的解除婚約和聰子出家的因果關係,只要把這兩件事羅列出來,說明一下時間的先後就行了。當然,新聞記者不會滿足這些,他們還是想知道真相。這個時候,再裝作非常痛苦的樣子,略微暗示一下其中的因果關係,並請他們手下留情,不要報道出去。 兩人商妥以後,侯爵立即給小津腦科醫院的小津博土打電話,請他緊急秘密到松枝侯爵家出診。小津腦科醫院以前對這樣的高官顯貴突然提出的要求都嚴守秘密。侯爵讓伯爵不要走,一起等博士來,但小津博士遲遲未來,侯爵掩飾不住急躁的心情,但又不便派車去接,只好乾等。 博士到達以後,被引到二樓的小會客室。壁爐裡火燒得通紅。侯爵自我介紹以後,又介紹了伯爵,然後遞上雪茄。 「病人在哪裡?」小津博士問。 侯爵和伯爵對視一眼。 「其實,病人不在這裡。」侯爵回答。 當小津知道侯爵讓他寫一張自己連面都沒有見過的病人的診斷書時,不由得勃然作色。讓博土生氣的不僅是這件事本身,更是侯爵眼睛裡閃動的預料博土肯定會從命的那種自信的神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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