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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實際上,是侯爵先開始暴跳如雷的,但在他大發雷霆的過程中,也覺得自己這樣對一切事情都說一不二的霸道淩人的做法不太好。沒有比眼前這個敵手更軟弱無力、不堪一擊的了。他臉色蒼白,像是發黃的象牙牙雕般略帶棱角的端正臉盤上浮現出悲哀而困惑的表情,眼皮低垂,厚厚的雙眼皮更顯得眼睛塌陷淒寂。侯爵發現這雙眼睛簡直就是女人的眼睛。

  侯爵從伯爵懶散地、無奈地斜靠在椅子上的姿勢中,清晰地看透他的身上那種在先祖的血統中根本沒有的古老纖弱的高雅受到嚴重傷害的慘像。這副模樣猶如一具白色羽毛極其汙髒的鳥的屍骸。這只鳥也許聲音婉轉動聽,但肉的味道十分難吃。總之是一隻不能吃的鳥。

  「這件事實在可悲可恥,無顏面對皇上和國家。」

  侯爵以最嚴重沉痛的語言發洩激怒的心情,但他也感覺到這種憤怒的繩索隨時都有折斷的危險。滿腔怒火對於無動於衷,既不論爭也無行動的伯爵完全是徒費口舌。不僅如此,侯爵逐漸發現,他越是憤怒,這種激動的情緒越只能壓抑自己。

  當然,這並不是伯爵的預謀。然而,伯爵始終穩如泰山,不論事情會發展成什麼樣的可怕結果,他都堅持不渝地採取推給對方的既定方針。

  說起來,正是侯爵本人請伯爵對自己的兒子進行高雅教養的教育,而這次惹禍的無疑是清顯的肉體,不過,雖然可以說這是因為清顯的思想從小就在綾倉家受到毒害,但造成這種毒害的源頭正是侯爵本身。就這件事而言,還是侯爵,沒有預料到聰子處在進退維谷的困境會做出這樣的事,硬把她送到關西去做手術……這麼看來,侯爵的一切怒火便都只能是朝自己發洩。

  最後,侯爵在心神不安、疲憊不堪中沉默下來。

  房間裡四個人一直默不做聲,仿佛變成冥思苦想的修行。從後院傳來雞叫。窗外的松樹在初冬的寒風裡搖晃著針葉的神經質般的亮光。所有的僕人大概都覺察出客體裡凝重緊張的氣氛,整座宅第鴉雀無聲。

  綾倉伯爵夫人終於開口說道:

  「都是由於我的疏忽,才出現這種事態。真不知道該如何向松枝侯爵道歉為好。既然如此,我想,還是請侯爵出面說服聰子,使她儘早回心轉意,按時舉行納彩儀式。」

  松枝侯爵立即打斷她的話,問道:「頭髮怎麼辦?」

  「這個嘛,可以立即訂做一個假髮套,掩人耳目大概沒問題……」

  「假髮套?我沒想到。」沒等別人說話,侯爵先高興地提高聲音。

  「是呀,我也沒想到。」夫人立刻隨聲附和。

  接著,大家迎合侯爵的興頭,大談特談假髮套。於是,客廳裡第一次響起笑聲,這個奇妙的方案像是一塊扔起來的肉塊,四個人爭先恐後地撲上去爭搶。

  不過,四個人對這個方案的相信程度並非一致。至少綾倉伯爵對這種計謀的效果毫不相信。也許松枝侯爵也同樣毫不相信,但他能夠擺出自己的威風裝作相信的樣子。於是,伯爵也連忙模仿這個威風。

  「治典王殿下不至於去摸聰子的頭髮吧。最多也只是覺得有點可疑。」侯爵笑著不自然地放聲音說。

  四個人圍繞著虛偽又一時和好起來。大家這才明白,此時此地最需要的是這種形式的虛偽。誰也不去顧及聰子的心靈,惟有聰子的頭髮關係到國家大事。

  松枝侯爵的先祖以足使敬畏的力量和精神為建立明治政府做出巨大的貢獻,從而獲得侯爵的榮譽,如果他們知道今天侯爵家的榮譽竟維繫在一個女人的假頭髮上,該是多麼的失望沮喪啊。這種陰暗小氣的騙術絕不是侯爵家的手段,而是綾倉家的特色。只是侯爵以前一直醉心於綾倉家的高雅和美已經死去的虛偽特性,所以今天才落到不得不充當綾倉伯爵的夥計的下場。

  不過,四個人熱心議論的假髮套還只是與聰子的意願毫不相關的空想的東西,但如果能夠順順當當地戴在聰子的頭上,那麼,已經被拆得七零八碎的拼木畫又會修復成天衣無縫的完整無缺的作品。於是,侯爵一心斷定,一切都取決於這個假髮套。

  大家都忘乎所以地熱心討論這頂無形的假髮套。納彩儀式上需要垂發形的發套,平時則需要束髮的發套。因為隨時隨地都可能被人看見,所以連洗澡也不能摘下來。

  每個人都在心裡描繪著聰子肯定將要戴上的假髮套後比真正的頭髮更加光澤亮麗、射干種子那樣烏黑油亮的髮型。這是被迫接受的王權。浮現在空中的高高梳理整齊的空心髮型,烏黑的頭髮閃耀著迷人的光澤。這是在光天化日裡浮現出來的黑夜的精靈……當然,四個人也想到怎麼把那一張悲哀的美麗臉龐鑲嵌在這髮型下面,大家都覺得此事異常困難,於是都儘量不去考慮。

  「這次無論如何還是請伯爵親自去說服,態度一定要堅決。同時勞駕夫人再跑一趟。內人也陪同前往。按說本來我也應該去,不過……」侯爵還是顧及自己的面子:「要是我也去,容易惹人注意,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所以我不能去。這一次行動要絕對保密,內人不在東京期間,我對外佯稱她生病。同時,我在東京也設法秘密尋找製作假髮套的手藝高超的工匠。要是被記者打聽到什麼風聲,那是非同小可,這個就包在我身上了。」

  第一卷 春雪 第四十六章

  清顯見母親又要出門,不禁吃驚。但是母親也不說去哪裡,只是叮囑他不許把出門的事洩露出去。清顯感覺到聰子的身邊發生了異乎尋常的事情,但自己被山田嚴密監視,實在無計可施。

  綾倉夫婦和松枝夫人到達月修寺的時候,事態已經急轉直下。聰子已經剃度。

  聰子如此迅速剃度的經過是這樣的:

  一天早晨,聰子把自己的一切事情毫無保留地告訴住持尼。住持尼立即明白,除了讓聰子剃度外,別無他法。既然自己寄身于具有皇家傳統的寺院裡,維護天皇乃至高無上的使命。住持尼認為,即使是一時的背叛皇室的行為,也只有讓她出家才能維護天皇之法統。決心已定,即毅然接受聰子為弟子。

  既然住持尼知道了他們企圖欺瞞皇室的圖謀,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既然知道了花言巧語中包藏著對皇上不忠的禍心,自然不能置若罔聞。

  平時那樣謙恭謹慎、溫和寬容的住持尼表現出威武不屈的決心,為了默默地保衛皇上的神聖,哪怕與世間的一切為敵,甚至決心不惜違抗皇上之命。

  聰子見住持尼如此痛下決心,又一次表示自己遁世出家的誓願。聰子雖然一直考慮這件事,但沒想到住持尼使自己如願以償。聰子遇到了佛。住持尼也以一雙慧眼立即看透聰子的堅定意志。

  舉行剃度儀式應該經過一年的修行,但事到如今,住持尼也和聰子一樣,都想儘早剃度。但是,即使如此,住持尼還是想等綾倉伯爵夫人來以後再舉行。其實,她的心裡是想讓清顯對聰子殘留的秀髮最後惋惜一回。

  聰子卻急不可耐,像小孩子纏著大人要糖果那樣每天懇求住持尼給她剃度。住持尼終於拗她不過,說道:

  「剃度以後,就不能再和清顯見面了。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

  「如果你決心此生此世不和他見面,我可以給你剃度。可不要後悔。」

  「絕不後悔。今生今世再也不想和他見面。我已經向他鄭重道別了。所以,請您不必顧慮……」聰子回答的聲音清爽堅決。

  「要是真想好了,那明天早晨給你剃度。」

  住持尼又給她一天的考慮時間。

  綾倉夫人一直沒有回來。

  這一段時間裡,聰子主動開始修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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