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豐饒之海 | 上頁 下頁
六一


  帶解車站瓦頂白牆,旁邊有一口水井,它的對面是一幢有著雄偉氣派土倉庫的、板芯頂圍牆環繞的舊宅第。土倉庫的牆壁、板芯頂圍牆都刷成白色,在陽光下格外耀眼,但寂靜得如同幻影。

  伯爵夫人在陽光下化了霜的暗灰色道路上艱難地行走,鐵軌沿線的枯樹向前延伸,越往前越高,前面有一座橫跨鐵路的小天橋,橋下有一些很美麗的黃東西。這勾惹起夫人的興趣,便提起和服的底襟登上坡路。

  那是擺在橋邊的吊菊花盆,在橋頭淡綠的柳樹下,隨意擺放著幾盆。說是天橋,其實不過是馬鞍形的小木橋,木頭欄杆上曬著方格花紋的棉被。棉被吸足了陽光,十分蓬鬆,仿佛隨時都會蠕動。

  橋的附近有幾戶住家,有的曬著尿布,有的曬著用竹簽繃起來的漿洗紅布。屋簷下掛著一串串幹柿子,還帶著光潤的、夕陽般的橘紅色。四周還是沒有人影。

  伯爵夫人看見從道路的遠處晃晃悠悠過來兩輛黑車蓬的人力車,趕忙跑回車站叫聰子。

  天氣實在晴朗,兩輛車子都把車蓬揭下來,穿過有兩三家客棧的街道,便行走在田間道路上,朝著對面的山脈一直往前走,月修寺就在山腳底下。

  路邊的柿子樹上果實累累,樹枝上只剩下兩三片葉子。一眼望去,田地上擺滿曬稻子的稻架,如同迷宮一樣。坐在前面車子裡的伯爵夫人時常回頭探看兒女的車子。她看見女兒把披肩疊放在膝蓋上,來回轉動脖子觀賞外面的景色,稍稍放下心來。

  一上山路,人力車走得比步行還慢。兩個車夫都是老頭,看來腳力不夠健壯。不過,夫人覺得反正也不是什麼急事,這樣反而可以飽餐秀色。

  月修寺的石門柱已在近前,但放眼看去,只有門柱那邊緩緩上升的坡路、一片白茫茫的狗尾巴草、從狗尾巴草穗透透出的些許蔚藍色的天空和遙遠的低矮群山。

  車夫把人力車停下來,一邊擦汗一邊交談。夫人大聲對女兒說:

  「你好好記住從這裡到寺院的沿途景色吧。因為我們想來,什麼時候都可以來,你以後的身份就不那麼容易出遠門囉。」

  聰子沒有回答,只是憂鬱地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人力車重新上路。因為上坡,車子走得更慢,但一進門內,忽然樹木茂密起來,陽光沒有使人細汗津津那樣的強烈。

  夫人的耳邊還隱約迴響著剛才人力車停下來時聽見的這個季節白天唧唧喧鬧的蟲鳴,她又看見道路左邊的柿子樹上掛著許許多多即將成熟的色澤鮮豔的柿子。

  柿子在陽光映照下,光亮耀眼。掛在小樹枝上的一對柿子,一顆柿子把自己如清漆般的透明影子投在另一顆柿子的光潔外皮上。有的柿子樹所有的樹枝都密集排列著紅紅的果實,果實畢竟與花不同,除了殘存的幾片枯葉輕輕搖擺之外,不會隨風紛飛,所以許許多多的柿子如同撒遍天空後被釘在空中一樣,一動不動地鑲嵌在藍天裡。

  「怎麼沒看見紅葉呀?」

  夫人像伯勞鳥一樣尖聲對後面的車子說話。但聰子沒有回答。

  連路旁的野草都少見發紅,西邊的蘿蔔地和東邊的竹叢更是一片翠綠。陽光把蘿蔔密集交錯的綠葉的影子重重疊疊地投落在田地裡。一會兒,西邊的沼澤那邊是一排籬牆,結著紅果的南五味子纏繞在籬牆上,可以看見大沼澤的沉澱。接著,眼前忽然暗下來,車子進入古杉參天的林蔭路。燦爛的陽光也只是通過茂密樹葉的篩漏,淡淡地灑在樹下的竹叢上,只有一枝挺秀的修竹閃閃發亮。

  由於寒氣突然逼人,夫人也不期望聰子的回答,向她做出把披肩圍到肩膀上去的示意動作。夫人再回頭看去的時候,只見彩虹色的披肩在她的眼角翻動一下。聰子雖然不說話,但她還是聽從母親的話。

  車子穿過黑漆門柱的時候,道路四周的確具有濃厚的內苑氣氛。夫人第一次看到紅葉,不由得發出讚歎的聲音。

  黑漆門柱裡面幾株樹木的樹葉已經紅染,雖然還不能說是鮮豔耀眼,但凝聚著深沉山色的黑紅色給予夫人一種無法完全淨化的罪惡的印象。驚懼的不安像一把尖錐突然紮進她的心頭。她想到後面車裡的聰子。

  紅葉樹木後面是細小的松樹和杉樹,它們的枝葉還不足以遮蔽天空,陽光透過樹枝的寬闊空間照射在紅葉上,向著四面八方伸展的樹枝如朝霞中的雲彩一樣自由舒展。從樹枝下面仰望天空,黑紅色的纖細紅葉互相銜接著葉尖,猶如給天空鑲嵌鮮紅色的花邊。

  在石子路盡頭的平唐門前面,伯爵夫人和聰子下了車,正門已經不遠。

  第一卷 春雪 第四十四章

  夫人和聰子上一次和住持尼見面還是她去年去東京的時候,剛好一年未見。出來迎接她們的「一老」說住持尼對她們的來訪非常高興,請她們在一間有十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裡等候。不大一會兒,住持尼由「二老」攙扶著出來。

  伯爵夫人把聰子即將結婚的事告訴住持尼。

  「恭喜恭喜。下一次您再到這裡來的時候,就得安排在正殿噦。」住持尼說。

  寺院的正殿專門用於接待皇室的客人。

  聰子在這裡再不能不說話,不過話語不多,只是簡單地回答,這樣她的憂愁也許給人一種害羞的感覺。當然,謹言慎行的住持尼絲毫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伯爵夫人讚美庭院裡的菊花盆景十分精緻漂亮,住持尼說道:

  「村裡人栽種菊花,每年都這樣拿來,吵著要我給他們講解。」

  接著,住持尼要一老給伯爵夫人和聰子講解紅色一字形單瓣菊、黃色管狀花瓣菊等的單株盆栽法。

  少許,住持尼親自帶她們去書院,她說:

  「今年的紅葉姍姍來遲啊。」

  讓一老把所有的拉門都敞開,展現出草色初黃的草坪和假山玲瓏的美麗庭院。幾株大楓樹也只是樹梢的葉子發紅,往下逐漸呈現杏黃色、黃色、淡綠色,樹頂的紅色也是像凝固的血塊那樣的黑紅色。山茶花已經綻放,庭院角落裡枝條柔軟纏繞的百日紅那枯枝的光澤反而顯得豔麗耀眼。

  然後,她們回到那間十張榻榻米的房間裡,住持尼和伯爵夫人山南海北聊著天,不覺日色漸暮。

  晚餐相當豐盛,為表示慶賀,還特地準備了紅豆飯,雖然一老和二老殷勤款待,卻始終沒有熱鬧的氣氛。

  「今天是皇宮的火祭呀。」住持尼說。

  一老原先在皇宮工作,對皇室的例行祭祀活動都有所見聞。火祭是把一盆火焰燒得很高的火盆擺在正中間,宮中女官念誦咒文。

  那是十一月十八日舉行的古老的祭祀儀式,在天皇面前放著——個幾乎高達天花板的火盆,在裡面燒火,身穿白色和裝禮服的宮中女官唱念這樣的咒文:

  「燒吧,燒吧,火神啊,神靈啊!火神呀,需要橘子、饅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