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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洞院宮家通知說將派事物官於十一月十四日到車站送行聰子,但被綾倉伯爵婉言謝絕。於是,一切都按照侯爵事先的安排順利進行,綾倉一家和松枝母子在新橋車站匯合。這時,森博土大概正不動聲色地坐在二等車廂的某個角落裡。這次去大阪是為了向主持尼辭行,名目十分冠冕堂皇,所以侯爵特地為夫人和綾倉伯爵一家預訂了瞭望車廂。

  這趟特快列車在早晨九點半從新橋始發,開往下關,十一點五十五分抵達大阪。

  由美國建築師布裡詹斯設計,明治五年建成的新橋車站是一幢木結構的建築物,外面砌著帶斑紋的伊豆石材,顏色發暗,在十一月早晨明亮的陽光照耀下,鮮明地映照出屋簷水平凸線的影子。侯爵夫人想到這次旅行沒有旅伴,隻身一人回東京,心裡難免緊張,一路上和坐在副駕駛座上恭恭敬敬抱著皮包的山田以及清顯幾乎沒有說話。到達車站後,三個人登上高高的臺階。

  火車還沒進站。寬敞的站台兩旁都是鐵軌,朝陽斜照在站台上,可以看見塵埃在空氣裡飛舞。侯爵夫人對這次旅行忐忑不安,好幾次長長地歎氣。

  「他們還沒來。會不會出什麼事了?」夫人說。

  山田低下眼鏡映著白色陽光的腦袋,客客氣氣地回答了毫無意義的一聲:

  「啊……」

  他知道夫人其實心裡很明白,只是嘴裡憋不住要這麼問。

  清顯明明知道母親心頭不安,卻沒去安慰她沒去安慰她,佇立在離她稍遠的地方。他通過這種直立僵硬的姿勢維持著幾乎令人暈眩的思緒。他覺得自己仿佛垂直地倒立過來,以這種喪失氣力的姿勢熔鑄進空氣裡。站台上寒氣逼人,但是他挺著學生制服的合股十字縫的胸脯,等待的痛苦仿佛連內臟都已冰凍。

  列車露出瞭望車廂的欄杆,穿越光帶,吃力地從後部駛進站台。這時,夫人在等車的人們中遠遠看見森博士的八字鬍,心情稍微平靜下來。雙方已經約定,這一路上除非發生特殊情況,裝作互不認識的樣子。

  山田把夫人的皮包送進瞭望車廂裡,夫人也忙著向他吩咐什麼的時候,清顯透過車窗玻璃一直盯視著站台,發現綾倉伯爵夫人和聰子正從人群中走來。聰子身穿和服,衣領上圍著彩虹色的披肩,但當她出現在從站台屋頂上照射下來的陽光裡的時候,看見她冷若冰霜的面孔如同凝固的乳汁一樣煞白。

  清顯心潮激蕩,充滿悲傷,又無比幸福。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聰子在母親的陪伴下慢慢走過來,刹那間仿佛是在迎接走向自己的新娘。這種儀式的速度猶如一點一點的疲勞滴落積攢那樣,緩慢得令人感到苦悶的喜悅。

  伯爵夫人走進瞭望車廂,顧不得吩咐搬運行李的僕人,就先急忙就自己的遲到向侯爵夫人道歉。清顯的母親自然嘴裡也客氣,但眉宇間依然留著傲慢的不快。

  聰子把彩虹色的披肩捂在嘴邊,仿佛始終躲在母親身後。她和清顯也只是簡單地寒暄兩句,侯爵夫人便讓她坐下來。聰子的身子深深埋在紅色椅子裡。

  清顯這才明白聰子為什麼來晚了。她肯定是想儘量縮短在這如苦澀清澄的藥水般的十一月早晨陽光裡無法交談的分別的時間。兩位夫人正在交談,清顯凝視著低著腦袋的聰子。他害怕自己的目光熾熱燃燒,雖然心裡希望這樣熱烈地注視,但害怕聰子脆弱的白皙被灼熱的陽光燒傷。清顯明白,此時此刻感受的力量、此時此刻交流的感情,都必須是極其微妙的東西,但由於自己的熱情變成過於粗暴的形式。他從心靈深處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想向聰子謝罪的心情。

  他對和服裡面的聰子的身體了如指掌,哪個部位最先害羞紅暈,哪個部位最柔軟而富有彈性,哪個部位如被捕捉的天鵝拍打翅膀般顫動,哪個部位表達喜悅的感情,哪個部位表達悲傷的情緒,他都一清二楚。聰子身體的一切仿佛放射出微弱的亮光,透過和服隱約可見。但是今天,也許是一種精神作用吧,聰子用和服衣袖遮蓋的肚子部位卻萌生出他並不熟悉的什麼東西。十九歲的清顯還缺乏對孩子的想像力。那似乎是緊緊包裹在陰鬱溫熱的血與肉裡面的形而上的什麼東西。

  然而,自己通往聰子體內的惟一的東西,盤踞在這個名叫「孩子」的部分裡,很快就會被殘酷地切斷,兩人的肉體又永遠分離,變成各自的東西。清顯眼睜睜地看著這種事態的發生而無能為力。也許可以說,「孩子」就是清顯自身。他軟弱無力。別人都高高興興地出去遊山玩水,受到懲罰而不得不留在家裡的孩子承受著,難以忍耐的被人拋棄的心神不安、委屈和寂寞,身心震顫。

  聰子抬起頭,茫然的目光看著靠站台方向的車窗。清顯深切感覺到,她的眼睛裡只有自己體內的投影,只看見自己的身影。

  車窗外響起尖銳的汽笛聲。聰子站起來。清顯覺得她的態度毅然決然,而且拼著全身的力氣站立起來。伯爵夫人急忙扶著她的胳膊。

  「火車快開了。您該下車了。」

  聰子的聲音有點發尖,聽起來甚至帶著幾分喜悅。清顯只好和母親匆忙道別,說幾句諸如「旅途珍重」、「在家裡自己要多多注意」之類普普通通的話語。清顯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能夠這樣裝模作樣地「演戲」。

  他和母親道別以後,又和伯爵夫人簡短地道別,然後裝作順便捎帶的樣子,對聰子說:

  「那麼,請多保重。」

  他故意說得輕鬆,而且動作也故意顯得輕鬆,輕鬆到甚至如果想把手搭在聰子的肩膀上也未嘗不可。不過,他的手像麻木一樣沒有舉起來,因為這時他的目光和聰子正面凝視的眼睛碰撞在一起。

  聰子美麗的大眼睛的確很濕潤,清顯一直害怕的眼淚卻從這濕潤遠離而去。淚水被活生生地扼殺了。那眼睛猶如溺水者求救般直勾勾逼將過來。清顯不由得感到畏怯。聰子漂亮的長長睫毛如植物的花苞綻開一樣向外張放。

  聰子語調端莊地說:「清也多保重……保重。」

  清顯急急忙忙地下車,只見腰間佩著短劍、身穿五個紐扣的黑色制服的站長正舉手示意,接著是司機再次拉響的汽笛聲。

  儘管山田站在自己身邊,但清顯還是在心裡一直呼喚著聰子的名字。火車輕輕顫抖一下,像解開線圈拉出長線一樣,徐徐啟動。聰子和兩位夫人的身影最終也沒有出現在瞭望車廂的後面欄杆上。列車迅速離去,掀起的煤灰在站台上倒刮過來,周圍立刻籠罩在充滿嗆人氣味的一片暮色裡。

  第一卷 春雪 第四十三章

  一行抵達大阪的第三天早晨,侯爵夫人獨自離開旅館,到最近的一家郵局發電報。因為侯爵一再叮囑要她親自發電報。

  這是侯爵夫人平生第一次上郵局,一切都不知所措,她想起不久前去世的一位公爵夫人,那位夫人認為錢很肮髒,一輩子都沒有觸摸過。侯爵夫人好不容易按照與丈夫約定的暗號發出電報。

  拜會順利完畢

  此時,夫人似乎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如釋重負的感覺。她馬上回到旅館,收拾行李,由伯爵夫人送到車站,獨自坐上從大阪回東京的火車。因為要送侯爵夫人,伯爵夫人只好暫時離開還在住院的聰子。

  聰子使用化名住在森博士的醫院裡。因為博土認為需要靜養兩三天。伯爵夫人一直陪伴著她,雖然聰子身體狀態很好,但始終不說一句話,這叫夫人深感焦慮。

  住院本來就是一種保養措施,所以當院長同意出院的時候,聰子的身體狀況已經康復到甚至進行相當程度的活動都毫無問題。妊娠反應都已消失,應該身心輕鬆,但聰子就是一聲不吭。

  按照預定計劃,母女倆去月修寺辭別,在那裡住一個晚上,然後回東京。她們於十一月十八日午後乘坐櫻井線的火車在帶解下車。陽光明媚,溫暖如春,伯爵夫人雖然還擔憂女兒的沉默不語,心情卻也平緩下來。

  為了不給住持尼添麻煩,所以事先沒有告訴她抵達的時間。她們讓車站的人叫一輛人力車,但人力車遲遲不來。等車的時候,夫人對這兒的什麼東西都覺得新鮮,就把女兒留在一等候車室裡,任由她獨自沉思冥想,自己卻在沒有人影的車站周圍悠然散步。

  她立刻發現有一塊牌子上寫著附近帶解寺的介紹。

  日本最古老的求子、祈願安產的靈驗之地。

  文德、清和兩位天皇,染殿皇后敕願之地。

  帶解保佑安產地藏菩薩,安產帶解寺。

  夫人立刻想到不能讓聰子看見這塊牌子。人力車來的時候,必須讓它停在停車場的最裡面上車。在夫人眼裡,這塊豎立在十一月明朗燦爛的陽光照耀的風景中的牌子上的文字意外地變成滲出的一滴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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