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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對羞辱報以笑容,這曾經是他的先祖們顯示些許高雅權威的反抗。然而今天,家傳的蹴鞠已經廢除,也沒有了可以向粗俗的人們顯耀的本錢。真正的貴族、真正的高雅對著不想去傷害別人的、充滿善意的假貴族、假高雅的無意識的羞辱,只能報以含糊曖昧的笑容。文化在新的權力和金錢面前浮現出的曖昧的微笑顯示出極其脆弱的神經。

  伯爵對蓼科談了這些事情以後,沉默片刻。他在思考高雅會以什麼方式進行報復。果真有公卿者流那樣袖裡熏香式的復仇方法嗎?香料藏在袖子裡慢慢地燃燒,幾乎看不見火光,悄悄地逐漸變成灰,固體的香料一旦點燃,會產生一種具有微妙的芳香的毒氣,薰染在袖子上,永遠不能消失……

  當時,伯爵的確對蓼科說:「今後的事就託付給你了。」

  就是說,聰子長大以後,最終還是聽從松枝的安排,由他決定這門親事。但是,在聰子結婚之前,要先讓聰子和一個她喜歡的、又能守口如瓶的男人睡覺。這個男人是什麼身份並不重要,惟一的條件是聰子必須喜歡他。絕對不能讓聰子以處女之身嫁給侯爵介紹的那個男子。這樣的話,可以悄悄地報復侯爵。不過,這件事必須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也不必和我商量,一切由你去做,最後就像你不小心犯了個錯誤一樣。另外,雖然你好像精通房中之術,但必須讓和已經不處女的聰子睡覺的男人覺得她是處女,相反,讓和處女的聰子睡覺的男人覺得她不是處女,你能不能把這兩種技術細緻地教給聰子呢?

  蓼科口氣堅定地回答:

  「這不用您吩咐。有辦法,就是精于冶遊之道的老手也絕對覺察不出來。我會認真教給聰子的。不過,這後一種情況,又為什麼呢?」

  「就是不能讓那個偷食處女禁果的傢伙太狂妄,要是知道是處女,弄不好覺得自己責任重大,這可不好。這個也交給你了。」

  「我明白。」

  蓼科沒說「遵命」,而是鄭重其事地輕聲回答。

  今天,蓼科重提八年前那個晚上的這樁事情。

  伯爵非常清楚蓼科想說什麼,像蓼科這樣的女人,不會看不到八年前承諾的事情如今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對方是洞院宮家,雖說是松枝侯爵做的媒,但這是重新振興綾倉家的親事,一切事情都和八年前伯爵在氣頭上的估計不同。如果蓼科不顧事態的變化,還硬是按照原先的約定方式採取行動,那只能被認為是故意如此。而且這個秘密已經傳到松枝侯爵的耳朵裡去了。

  蓼科把一切推向悲慘的結局,是因為見到懦弱窩囊的伯爵不敢報復,從而自己堂而皇之地向侯爵宣戰呢?還是並非針對侯爵,而恰恰是針對伯爵本人的復仇?不管伯爵採取怎麼動作,但是他心中有鬼,害怕蓼科把八年前的那一次枕邊密語告訴侯爵。

  伯爵覺得現在說什麼都沒用。既然事情已經發生,而且也傳到侯爵的耳朵裡,自己就做好遭受尖酸刻薄的冷嘲熱諷的思想準備,當然,侯爵也會發揮他的強大力量,想方設法予以補救的。現在一切都由別人作主。

  惟有一點伯爵很明白,就是不論蓼科嘴裡說得多麼動聽,其實她心裡毫無道歉的意思。這個沒有絲毫歉意的老太婆現在化妝得就像掉進粉盒裡的蟋蟀一樣,穿著黑紅色薄棉睡衣跪坐在那裡,她的身體越是瘦小,越覺得充滿著向全世界擴散的陰暗憂鬱。

  伯爵發現這個房間鋪的榻榻米的數目和北崎家後罩房的一樣。他的耳朵立即響起沙沙的雨聲,感覺熱氣襲人,提早來臨的悶熱天氣似乎加速著萬物的腐敗。蓼科抬起白粉塗抹的臉龐,又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來。燈光照進她乾燥的、滿是縱向皺紋的嘴唇裡面,那京都口紅的紫紅色看上去像是濕漉漉的充血的口腔。

  伯爵似乎覺察到蓼科想說些什麼,無非是說她的一切所作所為都與八年前那個夜晚聯繫在一起。這難道不就是僅僅為了讓伯爵回憶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嗎?因為自從那天夜晚以後,伯爵再沒有對蓼科表示過絲毫的關心……

  伯爵突然像孩子一樣向蓼科提出一個冷酷的問題:

  「當然噦,被救過來,這很好……不過,你真的想去死嗎?」

  伯爵本來以為蓼科會要不惱火要不哭泣,沒想到她嫣然一笑。

  「怎麼說呢……如果老爺叫我去死,也許我真的想去死。要是現在您下這個命令,我會再死一遍讓您看。不過,即使您現在下這道命令,八年以後,恐怕又會忘記的吧……」

  第一卷 春雪 第四十二章

  松枝侯爵和綾倉伯爵見面以後,發現他對這件事無動於衷,不禁目瞪口呆,但是他非常痛快地全部接受侯爵的條件,這使得侯爵情緒好轉。他說一切事情都照侯爵說的辦;侯爵夫人陪同聰子前往京都,這樣心裡就踏實了;而且能夠委託大阪的森博士悄悄地妥善處理此事,實在求之不得;今後一切都服從侯爵的指示。

  綾倉家只提出一個很實際的條件,侯爵也不能不同意。就是讓聰子在離開東京前夕與清顯見一面。當然不是讓兩個人單獨見面,雙方的父母都在場,見一面就可以了卻心願。只要侯爵同意實現這個願望,聰子保證以後絕不見清顯……這原本是聰子的願望,父母親也願意成全她。綾倉伯爵很是憂鬱遲疑了一陣,才鼓足勇氣提出這個條件的。

  為了使清顯和聰子的見面顯得自然,侯爵夫人陪聰子去京都是最好不過的藉口。兒子送母親出門旅行理所當然,屆時和聰子說幾句話也是順理成章。

  事情決定下來以後,侯爵採納夫人的建議,把工作繁忙的森博士秘密叫到東京。在聰子十一月十四日出發之前的一個星期裡,森博士就住在侯爵家裡,悄悄監護聰子,以便侯爵那邊一來電話,可以立即趕過去。

  侯爵這樣做,是因為考慮到聰子隨時都有流產的危險。萬一流產的話,由森博士親自處置,確保不會走漏風聲。另外,從東京到大阪的長途旅行,一路上十分危險,森博士坐在另一節車廂裡,暗中保護。

  如此隨心所欲地佔用這個婦產科名醫的時間,任意使喚,侯爵花費了一筆鉅款。如果一切順利,聰子的旅行就能巧妙地瞞過世人的耳目。因為一般人根本不能想像孕婦居然坐火車長途旅行。

  森博士身穿英國定做的西服,一副典型的紳士派頭,但五短身材,長相總覺得有點像掌櫃。給患者看病的時候,都要在枕頭上鋪上一張高級白色日本紙。看完一個患者,就把這張紙隨便一團扔掉,再鋪上新的一張。這是他博得患者好評的原因之一。他的態度極其謙恭誠懇,總是笑容可掬,患者中有許多上流階層的婦女,醫術神奇精湛,卻守口如瓶。

  森博士喜歡談論天氣,此外沒有別的什麼話題,但雖是今天異常悶熱呀、一場春雨一場暖呀之類的話題,卻也讓對方聽得津津有味。他還擅長漢詩,把在倫敦的見聞寫成二十首七言絕句,結集自費出版,取名《龍動詩抄》。他的手上戴著一隻三克拉的大鑽戒,給患者看病之前,裝模作樣地皺著眉頭,仿佛很艱難地把它摘下來,接著隨便地扔在旁邊的桌子上,不過從來沒有聽說過博士忘了拿戒指。博士的八字鬍總是像雨後的羊齒那樣閃爍著暗淡的光澤。

  去大阪之前,綾倉伯爵夫婦必須帶著聰子到洞院宮家打個招呼。考慮到坐馬車危險,侯爵安排一輛汽車,森博士穿著山田的舊西服,裝扮成管家,坐在副駕駛座上同車前往。幸好治典王殿下參加演習,不在家。聰子在門廳向妃殿下致意後便告辭。於是這充滿危險的路上來回都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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