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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清顯的聲音帶著鼻音,說完以後,又連忙拿起母親遞給他的手巾按在鼻孔上。

  接著,祖母說出的這一番話猶如自由自在馳騁的駿馬發出的清脆堅實的馬蹄聲痛快淋漓地打碎仿佛井然排列的秩序。她說:

  「你讓洞院宮家沒過門的媳婦懷了孕,本事不小嘛。這種事,現如今的膽小鬼是幹不出來的。這可了不起啊。清顯不愧是祖父的孫子。既然敢做這樣的事,坐班房也是你的本意囉。死刑那倒不至於。」

  祖母喜形於色,她的嘴唇嚴厲的線條鬆弛下來,長年的積鬱充滿發洩出來,自己一席話就把從現今這個侯爵開始沉積在宅第裡的沉悶僵固一掃而光,臉上洋溢著一種滿足感。這不僅僅是現在的侯爵、自己的兒子的過錯。這座宅第的四周有一種力量,團團包圍著她的晚年生活,企圖把她壓垮。祖母這次猛烈反擊的聲音顯然是來自那個如今已被忘卻的動亂時代的迴響。那個時代,誰都不怕坐牢處死,生活裡就彌漫著死亡與牢獄的氣息。至少祖母是屬￿那個時代能夠在流淌著屍體的河邊若無其事地洗碗的家庭主婦。這才是那個時代的真正生活!而這個看似懦弱的孫子在她的眼前復活了那個時代的幻影。祖母的臉上泛起一種陶醉般的表情,而侯爵夫婦對祖母這一番意想不到的話語一時無言以對,只是從遠處直呆呆地看著這位不愛出頭露面的、充滿野性的侯爵家母親的臉。

  「您怎麼能這麼說。」侯爵終於從茫然中清醒過來,軟弱無力地反駁說:「這樣的話,松枝家就要毀滅,也對不起父親啊。」

  「那是啊。」老母親馬上回擊:「你現在考慮的不應該是怎麼責備清顯,而是怎麼維護松枝這個家!國家固然重要,但松枝家也十分重要。我們這個家和那個二十七代連續吃皇上俸祿的綾倉家不一樣!……那麼,你認為該怎麼辦好?」

  「就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從納彩到婚禮,一切按部就班進行。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有這個決心就好,現在必須儘快處理聰子肚子裡的孩子。在東京附近的話,要是被什麼報社記者發覺,事情就很糟糕。有什麼好辦法嗎?」

  侯爵沉思片刻,說:「可以在大阪做。讓大阪的森博士秘密處理,這當然要不惜重金。不過,需要有一個聰子去大阪的正當藉口……」

  「綾倉家在大阪有不少親戚。既然納彩的日期已經定下來,就說讓聰子去那邊致意,時期不正合適嗎?」

  「不過,要是和那麼多親戚見面,萬一身子被人覺察出來,反而不好……對了,我有個好主意,讓她到奈良的月修寺向住持尼辭別,不是名正言順嗎?那兒本來就是親王家的寺院,具備接受這種辭別的規格。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很自然。而且聰子從小就得到住持尼的關愛……打算先讓她去大阪,在森博士那裡做完手術,休息一兩天,再去奈良。大概聰子的母親會陪著她去……」

  「這還不夠。」老太婆嚴肅地說:「綾倉太太畢竟是對方的人,這邊也要派人去,對森博士做手術的前前後後都要關照,做到萬無一失。去的人還必須是女的……哦,都志子,你去吧。」老太婆對清顯的母親說。

  「嗯。」

  「你去的任務就是監視,所以沒必要跟到奈良。該辦的事辦好以後,立即返回東京,彙報情況。」

  「嗯。」

  「母親說得對。就這麼辦。出發的日期,待我和伯爵商定,絕對必須萬無一失……」侯爵說。

  清顯覺得自己已經退出前臺,自己的行為和愛情都被視為死亡的東西,祖母和父母親毫不介意自己的話被死者聽得一清二楚,當著自己的面商量葬禮的各個細節。不,在舉行葬禮之前,就已經把什麼東西埋葬了。清顯既是衰竭的死者,又是被苛責得心靈受傷的、束手待斃的小孩子。

  一切的決定和安排都與當事人的意志無關,也無視對方綾倉家的意志。連剛才發表豪爽疏放言論的祖母也身心愉快地投入處理緊急事態的工作。祖母本來就不是清顯那種細膩纖弱的性格,但從敗壞名聲的行為中發現野性的高貴的本領,與為了維護名譽而迅速把真正的高貴藏在手裡的本領聯繫在一起。與其說從鹿兒島夏日灼熱的陽光,不如說從祖父那裡學到這種本領。

  侯爵用球杆打清顯以後,第一次正面看著他,說道:

  「從今天起,你不要去學校,像個學生的樣子,好好讀書,准備考大學。聽明白了嗎?老子對你也不想多說什麼,成材不成材,這是關鍵時刻……不用說,絕對不許和聰子見面。」

  「按過去的說法,這叫閉門蟄居。要是讀書讀煩了,可以到奶奶那邊去玩一玩。」祖母說。

  清顯明白,父親侯爵礙于面子,現在無法和自己斷絕父子關係。

  第一卷 春雪 第四十章

  綾倉伯爵對受傷、疾病、死亡這類事情極其害怕。

  早晨,蓼科沒有醒來,引起一場軒然大波。在她枕邊發現的遺書立即送到伯爵夫人手裡,又馬上送交給伯爵。伯爵戰戰兢兢地用手指頭捏著打開來,好像是一件沾滿細菌的東西。遺書的內容是對自己的過失向伯爵夫婦和聰子表示道歉,感謝他們多年的恩惠。這是一封被什麼人看見都不要緊的內容非常簡單的遺書。

  夫人立刻叫來醫生,伯爵當然不會去看望她,只是聽夫人的彙報。

  「好像吃了大約一百二十粒安眠藥,現在還在昏迷狀態。我這是聽醫生說的,手腳抽搐,渾身痙攣,折騰得很厲害,也不知道那個老太婆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大夥兒好不容易才把她按住,又是打針,又是洗胃(洗胃太殘忍了,我沒敢看)。醫生說這條命倒是保住了。

  「到底是行家,不一樣,我什麼也沒說,醫生聞了聞蓼科的鼻息,馬上判斷說:

  「『噢,大蒜味。是安眠藥。』」

  「要多長時間能治好?」

  「醫生說得靜養十天左右。」

  「要告訴家裡的那些女僕,這件事絕對不許洩露出去;同時也要請醫生保密。聰子怎麼樣?」

  「聰子一直關在自己的房間裡,沒有去看望蓼科。看樣子,她的身體大概有什麼不合適,自從蓼科把那件事告訴我們以後,聰子就不理她,一直不和她說話,現在恐怕不好意思突然去看望她。聰子那邊,先就這樣子,別驚動她。」

  五天前,蓼科經過苦思冥想,終於把聰子懷孕的事向伯爵夫婦和盤托出。蓼科本以為不僅自己會受到狠狠責駡,而且也會使伯爵周章失措,沒想到伯爵的反應十分冷淡,這使得蓼科更加焦慮不安,於是給松枝侯爵寄去遺書後,自己吞服安眠藥自盡。

  首先是聰子絕不接受蓼科的建議,危險與日俱增,聰子卻嚴令蓼科不許告訴任何人,自己又拿不定主意,一直不能決斷。蓼科思來想去,最後決定背叛聰子,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伯爵夫婦。沒想到伯爵夫婦呆若木雞,那表情就像聽到後院的小雞被貓叼走一樣。

  聽到這麼嚴重事件的第二天、第三天,伯爵碰見蓼科的時候,隻字不提這件事。

  其實,伯爵非常為難,束手無策。自己單獨處理嘛,事情太大,沒有這個能力;和別人商量嘛,又有失體面,所以想儘快忘掉。夫妻倆商定採取某種措施之前,對聰子閉口不談。然而,感覺敏銳的聰子把蓼科叫去,再三盤問,得知情況後便不再和蓼科說話,一個人終日關在屋子理。整個家庭籠罩著奇怪的沉默氣氛。蓼科對外面打來的所有電話,都讓人回答說生病了,不去接電話。

  伯爵甚至和妻子也沒有深入談論這個問題。事情的確很可怕,又必須緊急處理,可是他一天天拖下去,拿不出辦法來,倒也不是相信會出現什麼奇跡。

  伯爵的怠惰裡存在著一種精妙的東西。什麼事都決定不下來,這的確由於對所有決斷的不信,但他甚至都不是一般語言意義上的懷疑家。綾倉伯爵即使害怕終日冥思苦想,也不喜歡把可以忍受的豐富感情帶進一個問題的解決裡。思慮猶如祖傳的蹴鞠,不論踢得多高,也會立刻回到地面。即使像難波宗建那樣,抓著鹿皮白球的紫皮紐踢上去,球飛過二十多米高的紫宸殿屋頂,博得人們的一片喝彩,照樣立刻掉在內宮殿的庭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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