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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清顯念完以後,連剛才發現遺書裡沒有提及自己名字而產生的瞬間懦弱的安心也拋到腦後,抬起眼睛,看著父親,若無其事的眼神裡隱藏著一種無形的企盼。但是,他感覺到嘴唇乾燥,太陽穴發燒,劇烈跳動。

  「念完了嗎?」侯爵說:「然尚望明鑒賢慮,小姐夢蘭乃家內之事,萬勿外泄。這一段也念了嗎?我和綾倉家怎麼親近,也不能說是一家人啊。而蓼科竟敢這麼說……你有什麼要申辯的嗎?要是有的話,就在祖父的肖像畫面前說出來!如果我的推測不對,我向你道歉。作為父親,我本來也不願意這樣推測。實在應該鄙棄。應該鄙棄的推測。」

  從來沒見過平時散漫樂觀的父親這麼可怕,又這麼偉大。侯爵背對著祖父的肖像畫和日俄大海戰的繪畫站著,急噪地用球杆敲打著手掌。

  日俄戰爭的巨幅油畫描繪日本海大海戰時日本軍艦正在掉轉艦頭的情景。畫面大半部分是大海的暗綠色波濤。晚上看這幅畫的時候,由於波濤部分在燈光下不甚分明,就與昏黑的牆面融為凹凸不平的黑塊。但是在白天看,沉重陰鬱的絳紫色波濤疊蕩翻卷,激浪騰空,在暗綠色的遠處層疊著明亮的色彩,浪頭飛濺著白色的浪花,然而在這充滿北方大海的狂暴激情性格的奔騰咆哮的海面上,也有正在掉轉船頭的艦隊劃出的柔和光亮的寬敞水痕。整個畫面氣勢雄偉,海面上縱向排列的艦隊,所有的濃煙向右邊飄蕩,天空籠罩在如同北方五月的嫩草一樣的清冷的淡青色裡。

  與日俄戰爭的繪畫相比,祖父的肖像畫在身穿大禮服的威嚴倔強中透出和藹慈祥的性格。令人覺得即使現在也不會聲色俱厲地訓斥清顯,而是帶著溫和的威嚴,諄諄教導。清顯覺得要是自己面對祖父的肖像,一切都會毫無保留地向他傾訴。

  他的優柔寡斷的性格在祖父鼓起的沉甸甸的眼瞼、臉頰上的痦子、厚厚的下嘴唇面前仿佛一掃而光,哪怕僅僅是暫時的。

  「我沒有什麼可申辯的。正如您所說的……那是我的孩子。」清顯連眼皮都沒低垂下來,堂堂正正地說。

  侯爵表面上氣勢洶洶,其實是色厲內荏,非常為難。他本來就善於處理此種棘手的事情,所以不僅沒有繼續厲聲苛責兒子,反而只是喃喃自語:

  「蓼科這個老太婆一而再再而三地告狀,上一次告學僕私通,也就罷了,這一次竟然告侯爵的兒子……而且還裝模作樣地要死要活!這個刁鑽奸猾的死老婆子!」

  侯爵平時在對待微妙的心理問題的時候,總是哈哈一笑,躲避過去。這一次同樣是敏感微妙的心理問題,在該動怒的時候,卻不知如何是好。這個滿面紅光、儀錶堂堂的男人與他的父親截然不同之處,就在於甚至對自己的兒子也始終保持一種虛榮,令人覺得不是遲鈍而無情的人。侯爵想採取一種與舊形式不同的發怒方式,結果覺得這樣會失去蠻不講理的力量,但自己是離自我反省最遠的人,這一點對發怒十分有利。

  父親的躊躇猶豫給予清顯勇氣。如清泉從地底的裂縫中噴流出來一樣,這個年輕人講出一生中最自然流暢的一句話:

  「不管怎麼說,聰子是屬￿我的。」

  「你說什麼?屬￿你的。你再說一遍!什麼屬￿你的?!」

  侯爵對兒子扣動他怒火的槍機感到滿意,這樣他就可以放心盲目地大發雷霆了。

  「事到如今,你還胡說些什麼?!洞院宮向聰子提親的時候,我不是再三問過你『有什麼意見』嗎?我不是說『現在反悔還來得及,你的心情上有什麼疙瘩的話,儘管說。』嗎?」

  侯爵發火的時候,往往混淆使用「我」和「老子」的用法,經常出現罵人時使用「我」、安撫時使用「老子」的錯誤。他拿著球杆的手明顯地顫抖,沿著球臺朝清顯走去。清顯這才感到懼怕。

  「那個時候,你怎麼說的?嗯?你說『沒有任何疙瘩』。男人說話,可是要算數的。你還是一條男子漢嗎?我總後悔把你培養這樣過分懦弱的性格,可沒想到你竟然會這樣!你膽大包天,不僅染指皇上敕許的洞院宮家的未婚妻,而且還讓人家懷上了孕。你敗壞家風,給父母親的臉上抹黑。世上還有比你更不忠不孝的嗎?要是在過去,我這個當父親的,就要剖腹向皇上謝罪。你的品質卑鄙墮落,所作所為簡直豬狗不如。喂,清顯,你打算怎麼辦?回答呀!你難道想破罐破摔嗎?喂,清顯……」

  父親氣喘吁吁地厲聲呵斥,接著舉起手中的球杆揮將過來。清顯急忙把身子往旁邊一閃,但後背還是結結實實挨了一下。他伸出左手饒到背後想保護後背,結果手上也挨一杆,立刻覺得麻木。緊接著球杆朝頭上揮下來,清顯的腦袋一躲閃,球杆正打在鼻樑上。清顯抓住椅子不由自主地蹲下去,抱著椅子倒在地上,頓時直冒鼻血。球杆沒有繼續落下來。

  大概由於聽見清顯每挨一杆就發出的慘叫,這時,祖母和母親推門進來。侯爵夫人站在婆婆身後渾身顫抖。

  侯爵手裡仍然抓著球杆,喘著粗氣,呆立不動。

  「怎麼回事?」清顯的祖母說。

  侯爵這時才看見母親,但他似乎還不相信母親竟然會站在那裡,更不會立即意識到這是妻子覺得事態嚴重特地把老太太請出來。母親離開隱居所出來一步,那是異乎尋常的。

  「清顯做出丟人現眼的事。您只要看一下桌子上蓼科的遺書,就會明白。」

  「蓼科自盡了嗎?」

  「遺書是通過郵局寄來的。我給綾倉打電話……」

  「那後來呢?」母親坐到小桌旁邊的椅子上,慢慢地從和服腰帶間取出老花眼鏡,像打開錢包一樣,小心翼翼地打開黑天鵝絨的眼鏡盒。

  這時,侯爵夫人才體會到婆婆對倒在地上的孫子瞧也不瞧一眼的用心。她顯示出侯爵由她一個人對付的姿勢。於是,夫人放心地跑到清顯身邊。清顯已經掏出手絹,捂在血淋淋的鼻子。其實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傷口。

  「嗯,那後來呢?」

  侯爵的母親一邊打開遺書的長卷紙一邊又問一句。侯爵的心裡已經覺得底氣不足。

  「我打電話一問,知道蓼科被救活,正在休息。伯爵覺得蹊蹺,問我是怎麼知道這個消息的。看來他不知道蓼科給我寄遺書的事。我叮囑伯爵千萬不要把蓼科吃安眠藥的事洩露出去。不過,無論怎麼說,發生這樣的事,和清顯的過錯有關,不能一味責怪對方。在電話裡也說不清楚,所以我對伯爵說,最近找個時間見一次面,商量一下。不過,無論如何,我們的態度不定下來,事情就沒法運作。」

  「是啊……是這麼回事啊。」

  老太太一邊瀏覽遺書一邊心不在焉底說。

  祖母厚實光潤的額頭、如粗獷的線條勾勒出來的臉龐、至今依然殘留的太陽曬黑的銅褐色、隨意染成烏黑的「切髮型」頭髮……這一切剛健的鄉間氣息卻不可思議地好像鑲嵌在這間維多利亞風格的檯球室裡一樣協調合適。

  「這封遺書上不是沒有清顯的名字嗎?」

  「您看一下什麼家內之事那一句,這不明擺著含沙射影嗎?……而且清顯已經供認不諱,坦白說那是他的孩子。就是說,老母親您快有曾孫了。還是一個私生子的曾孫哩。」

  「也說不定是清顯替人受罪,保護朋友,作的假供哩。」

  「您別袒護他啦。要不,您親自問清顯,這總可以吧。」

  老太太終於轉過頭看著孫子,像對五六歲的小孩子那樣慈祥和藹地說:

  「清顯呐,你把臉轉過來看著奶奶,好好看著奶奶的眼睛回答。這樣子就不會撒謊了。剛才你爸爸說的事,都是真的嗎?」

  清顯忍著後背的疼痛,擦了擦還在流的鼻血,手裡攥著鮮紅的手絹,轉過身去。他的端莊俊秀的臉上被擦得斑斑血跡,英挺俊美的鼻樑和濕潤的眼睛顯得天真可愛,如同小狗那潮濕的小鼻頭。

  「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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