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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為了得到權利,我豁出去了,不擇手段。但這需要時間。」

  「權力也好,金錢也好,根本就不起作用。別忘了,你從一開始就是以權力和金錢都無可奈何的『不可能』為對手的。正因為不可能,才對你產生那麼大的誘惑力。難道不是這樣的嗎?如果是『可能』的話,早就視為一片破瓦了。」

  「可是,有一次顯然是可能的。」

  「那是你看見了『可能』的幻影。你看見了彩虹。除此之外,你還追求什麼?」

  「除此之外……」清顯囁嚅著沒有說下去。

  本多從清顯中斷的話語背後感覺到一個本多意想不到的巨大的虛無空間,不禁渾身震顫。本多覺得他們的談話如同深夜的工地上散亂堆放著的許多石料,如果意識到工地上面無限廣袤的沉默的星空,石料只能這樣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第一節邏輯課下課以後,他們在環繞洗血池的林間小路上邊走邊談。快到第二節課上課的時間,他們順原路返回。秋天的森林裡,地上掉落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潮濕得重疊在一起的葉脈清晰的許多茶色的落葉、橡子、外殼已經裂開的腐爛的青栗子、煙頭……他們發現有一團形狀古怪的、白乎乎、一看就知道是病態的毛茸茸的東西,本多停下腳步,端詳一番,發現原來是小鼴鼠的屍體。清顯也蹲下來,早晨的陽光穿過樹梢照射在頭頂上,他一聲不吭地仔細觀察鼴鼠的屍體。

  小鼴鼠的屍體仰面朝天,所以剛才看見它胸部的白毛。其實全身長著像是濕漉漉的天鵝絨一樣的黑毛,小得幾乎看不出來的腳掌的白色皺紋上沾滿泥土。這是它用腳趴地時沾在皺紋裡的。因為是仰躺的緣故,像鳥喙一樣的尖嘴只能看見它的背面,張開著的柔和的薔薇色口腔裡露出兩顆小巧的門牙。

  他們都一下子想起卡在松枝家瀑布口上的那只黢黑的死狗。那條狗沒想到死後會享受那樣的超度。

  清顯捏著細毛稀疏的尾巴把小鼴鼠的屍體提溜起來,輕輕放在自己的手掌上。屍體已經完全乾癟,所以沒有肮髒的感覺。只是覺得這卑微的小動物肉體註定著終身辛苦勞役的命運令人厭惡,而張開的小腳掌的細微造型也令人討厭。

  清顯提著小鼴鼠的尾巴站起來,順著小路走到池塘旁邊時,隨手把屍體扔進水裡。

  「你幹嘛呀?」

  本多對清顯的這種滿不在乎的行為感到不快,他透過清顯看似學生般粗野的舉動,看到他其實已經非同尋常的頹喪粗暴的心。

  第一卷 春雪 第三十九章

  過了七天,到第八天,蓼科還是沒有和自己聯繫。第十天,清顯給軍人公寓的主人打電話,回答說是好像蓼科生病臥床。又過了幾天,對方還是說蓼科沒有痊癒。於是清顯開始懷疑是蓼科的遁辭。

  清顯想聰子想得發瘋,晚上一個人跑到麻布去,在綾倉家附近轉來轉去。走到鳥居阪一帶,在瓦斯燈下伸出手去,看著煞白的手背,不由得心驚肉跳。他想起人們常說,臨死的病人總愛看自己的雙手。

  綾倉家的長條屋大門緊閉,門燈昏暗,連風吹日曬得已經退色的門牌上的墨字都看不清楚。這座宅第的燈光實在太少。他知道,從牆外肯定看不見聰子房間的燈光。

  長條屋沒有住人,小時候清顯和聰子經常偷偷溜進來玩,每間屋子都是黑乎乎的,充滿黴味,他們感到害怕,抓著格子窗,想跑進外面的陽光裡。清顯覺得現在窗格子上的塵土似乎還是當年積攢下來的。那時正是五月,對面宅院的樹木那麼明亮晃眼,猶如翻卷的綠浪。而且又小又密的窗格子沒有把他們眺望對面茂密綠樹的景物分割成許多小方格,說明當時他們的臉多麼小。賣秧苗的從外面走過,他們模仿賣茄子、賣牽牛花……賣秧苗的拖著長長尾音的吆喝聲,相視大笑。

  在這座宅第裡學到很多東西。墨汁的清香一直纏繞著心間的寂寞,寂寞的記憶與自己心靈的高雅難分難舍地結合在一起。伯爵拿給自己看的藍紫色的金泥寫經卷、京都皇宮風格的繪有秋草的屏風……這些東西先前都應該滲透著人們靈肉的亮光,但在綾倉家裡一切都掩埋在黴味和古梅園的墨香裡。如今,清顯如此被拒之門外,當牆內的高雅重新煥發嬌豔的光輝時,自己卻連碰都無法碰一下。

  從牆外能勉強看到二樓的暗淡燈光熄滅了,大概伯爵夫婦已經就寢。伯爵有早睡的習慣。聰子大概睡不著吧。但是看不見她的窗戶的燈光。清顯順著圍牆轉到後門,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按那發黃的乾裂的門鈴按鈕,但還是控制住自己。

  清顯為自己缺乏勇氣而傷心,轉身回家。

  ……接連幾天無風的日子過後,又過了幾天。清顯只是為了消磨時間才去上學,放學回家後就把功課扔在一邊。

  為準備明年春季的大學考試,包括本多在內,許多同學都在發奮用功,那些想上免考的大學的學生則忙於四處活動。清顯既不努力讀書準備考試也不打算上免考的大學,在學校裡變得日益孤立。別人和他說話,他大多帶搭不理,這樣就被大家漸漸疏遠。

  有一天,清顯從學校一回家,看見管家山田在門口等著,對他說:

  「今天侯爵老爺回來得早,想和少爺打檯球。現在正在檯球室等著您哩。」

  這是一道異乎尋常的命令,清顯不由得忐忑不安。

  侯爵極少和清顯打檯球,偶爾幾次也是在晚飯後有點醉意的心血來潮。這麼個大白天想打檯球,說明父親要不特別高興,要不特別心煩。

  清顯自己在白天也從來不去檯球室。推開沉重的門扉一走進去,所有的窗戶都關閉著,夕陽的斜光透過波浪形玻璃照進來,四周牆面的橡木鑲板閃閃發亮。清顯仿佛走進一間陌生的房間。

  侯爵正俯身用球杆瞄準一個白球。他的握著球杆的左手手指如同象牙琴柱一樣突出來。

  身穿學生制服的清顯佇立在半開著門的邊上。

  「把門關上。」

  侯爵依然俯身看著綠色的球臺,臉上映帶著些微的淡綠,所以清顯看不出他的臉色。

  「你念一下。這是蓼科的遺書。」

  侯爵終於直起身子,用球杆指著窗邊小桌上的一封信。

  清顯拿過信,感覺到雙手顫抖,反問道:「蓼科死了嗎?」

  「沒死。被救活了。正因為沒死成……才簡直是豈有此理。」侯爵說。

  侯爵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不向兒子走去。

  清顯顯出猶豫的樣子。

  「還不快念嗎?!」

  侯爵這才聲色俱厲地叫起來。清顯依然佇立著開始念寫在長卷紙上的遺書……

  遺書

  當侯爵老爺看到此信時,蓼科早已離開人世。蓼科罪孽深重,惟以死謝之。然在賤命終結之前,為懺悔罪過,不惜捨命謹呈一言,是所至禱。

  惟因蓼科之懈怠過失,致使綾倉家聰子小姐近有珠胎暗結之徵兆,不禁驚懼萬狀。雖勸其儘早處置,然拒不應承。慮及時遷則事大,乃獨斷向綾倉伯爵老爺稟報原委。然伯爵老爺惟有「這便如何,這便如何」之歎息而已,未作任何決斷。時間越長,處置越難,恐釀成國之大事。此雖本由蓼科之不忠所致,事已至此,乃斗膽捨身,懇求侯爵老爺相助,別無他法。

  雖察侯爵老爺未免嗔怒,然尚望明鑒賢慮,小姐夢蘭乃家內之事,萬勿外泄。老身死而不憫,於九泉之下,懇請拜託小姐之事。斂衽恭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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