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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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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科一方面安排他們頻繁幽會,同時耐心等待他們的熱情冷卻下來。但她沒有意識到,這樣做也使自己產生一種熱情。她原先對清顯貪婪而冷酷的做法的惟一的報復,就是等待他有一天會來請求自己說:「我想和聰子分手,請你穩妥地告訴她。」從而讓清顯知道自己熱情的崩潰。然而,現在她對這種夢想的實現已經半信半疑。因為如果這樣的話,最可憐的不就是聰子嗎? 這個從容不迫的老太太信奉萬事都有風險,這本是自戒性的明哲保身的哲學,但最後反而使她不顧自身的安全,把這個哲學變成冒險的藉口。這又是怎麼回事呢?蓼科不知不覺地成為一種難以言狀的快感的俘虜。她親手安排這一對美貌的青年男女幽會,觀看他們沒有任何希望的戀愛之火熾烈燃燒,不知不覺地從中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快感,而自己會因此蒙受多大的危險,也就無所顧忌了。 她從這種快感中感覺到美麗的年輕的肉體融和在一起,這本身就具有神聖感和某種不合道義的正當性。 兩人對視時眼睛的明亮光輝,兩人貼近時心情的激動跳躍,這一切都如同火爐一樣,溫暖著蓼科那一顆早巳冰冷如灰的心。她這樣做也是為了自己不會斷絕溫暖心靈的火種。聰子在見面之前,面容憔悴,表情憂鬱,一旦看見對方,立刻如六月的麥穗那樣輝煌耀眼,容光煥發……在那個瞬間,充滿著癱子重新站立、盲人重見光明的奇跡。 按說,蓼科的任務本應該保護聰子不受邪惡的影響,但是,綾倉家高雅的傳統古訓不是顯示著這樣的道理嗎:感情的燃燒並非邪惡,和歌所吟詠的內容並非邪惡。 不過,蓼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著什麼。可以說她在等待把放飛的鳥兒重新捉回籠子裡的機會,但這種等待似乎包含一種不祥的血腥味。蓼科每天早晨都精心修飾打扮自己,細緻人微地進行京都式的濃妝豔抹,用白粉把眼睛下面的道道皺紋抹平,用閃光色的京都口紅的亮光掩飾嘴唇的皺紋。然而,她的眼睛儘量避開鏡子裡自己的容貌,黑暗的視線總是凝視著空中。秋天將一滴光亮從遙遠的高空滴落在她的眼睛裡。從她的眼睛深處還流露出些許對未來有所渴望的神情……為了檢查一遍化妝的情況,她取出平時不用的老花鏡,將細細的金眼鏡腳掛在耳朵上。那蒼老的潔白的耳朵卻被眼鏡腳的頂端刺得火辣辣得疼。 ……十月份,綾倉伯爵接到通知,納彩儀式訂於十二月舉行。附帶的女方禮品清單上寫著: 一、西服布料五匹 二、清酒二桶 三、新鮮鯛魚一盒 這彩禮清單的後兩項沒有問題,只是西服布料難以籌措,只好和松枝侯爵商量。松枝侯爵給五井物產的倫敦分店長髮去一封很長的電報,讓他們立即籌辦英國最好的布料馬上送回國內。 一天早晨,蓼科到聰子的房間叫她起床。聰子已經醒來,卻臉色蒼白,一見蓼科,立即起身,一把推開蓼科的手,跑到走廊上,快到廁所的地方,嘔吐起來。但幾乎沒吐出什麼東西,只是把睡衣的袖子濡濕一點。 蓼科陪著聰子回到房間,確認一遍緊閉的拉門外面確實沒有人。 綾倉家的後院養著十幾隻雞,報曉的鳴叫聲每天都仿佛震破泛著灰白色曙光的拉門,揭開綾倉家的晨景。太陽升到半空以後,雞還是鳴叫不停。聰子在雞鳴聲中,又躺在枕頭上,滿臉煞白,閉上眼睛。 蓼科附在她的耳邊,低聲說: 「小姐,這件事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剛才吐髒的那件衣服就由我處理,千萬不要交給僕人。以後的吃喝也由我安排,給您做一些可口的飯菜,絕對不會讓僕人覺察出來。小姐您要多保重身體,今後最要緊的,是按照我說的去做。」 聰子微微點頭,美麗的臉上流出一縷淚水。 蓼科滿心喜悅。首先,除了蓼科以外,誰也沒有發現聰子的第一次徵兆。其次,這正是蓼科焦急渴望的事態。大概因為發生得這麼快,她很自然地予以理解。這樣一來,聰子便成了蓼科的人! 其實,對於蓼科來說,這個世界要比單純的情感世界更得心應手。就像先前她最早發現聰子來月經而立刻加以指點一樣,可以說,蓼科是一個善於處理帶血腥味事件的幹練的行家裡手。對世間的一切漠不關心的伯爵夫人在聰子來月經兩年以後才從蓼科嘴裡知道此事。 蓼科每時每刻都細緻人微地關注聰子身體的變化,自從那一天早晨聰子出現嘔吐現象後,聰子臉上抹的白粉的情況、含帶著來自遠處的不愉快預感的眉宇、飲食嗜好的變化、舉止中呈現的無精打采的陰鬱心態……蓼科一一看在眼裡,終於毫無猶豫地做出一個決斷。 「一天到晚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對身體不好,我陪您出去散步。」 蓼科這麼說,一般都是約定和清顯見面的暗號,但今天還是陽光明亮的晌午,聰子大為驚訝,抬起詢問的眼睛看著她。 與平時不同,蓼科的臉上充滿不容分說的表情。她知道自己手裡掌握著關係到國事的重大名譽問題。 她們打算從後門出去,一走到後院,便看見伯爵夫人把和服長袖的雙手交叉在胸前,正無所事事地瞧著女僕喂雞。來回走動的一群雞的羽毛在秋日陽光下閃閃發光,晾曬場上的白色衣服在風中自豪地擺動。 蓼科在前面驅趕腳邊的雞,聰子跟在後面,對母親稍微看了一眼,算是打招呼。雞走動的時候,從蓬鬆的羽毛底下一次又一次固執地露出堅實的腳。聰子第一次對這種生物產生敵意。這是基於這種生物與自己的親緣關係而產生的敵意,她認為這是一個不祥的感覺。幾根從雞身上掉落下來的羽毛在貼近地面的地方輕輕飄搖。蓼科對伯爵夫人說: 「我陪小姐出去散散步。」 「散步去啊?那就辛苦你了。」伯爵夫人回答。 眼看著女兒的喜事越來越近,伯爵夫人也不由得心神不定,而且對女兒越來越客氣,像對待客人那樣。這就是公卿家的規矩,女兒即將成為皇室成員,對她絕對不能有半句責怪之詞。 兩個人走到龍上町街裡的小神社,花崗岩的牆上刻著「天祖神社」四個字。這個時候,秋祭活動也已經結束。她們走進小小的神社裡,在垂掛著紫色帷幔的參拜殿前面低頭參拜,然後聰子跟著蓼科走到不大的神樂堂後面。 「是清在這裡嗎?」聰子今天總覺得受到蓼科的壓抑,蹴蹴不安地問。 「不,他沒有來。今天是我有事要求小姐,所以把您帶到這裡。這裡說話不會有人聽見。」 神樂堂側邊擺著兩三個石頭凳子,算是觀看神樂的座位。蓼科把自己的衣服疊起來,鋪在長著青苔的石頭上,說: 「這樣就不涼。」她讓聰子坐下後,鄭重其事地說道:「這些事自然用不著我說,小姐您是知道的,皇室比什麼都重要。 「綾倉家世世代代蒙受皇恩,至今已是第二十七代。我對小姐談論這些,自然是班門弄斧。不過,親事既然已蒙皇上敕許,那是絕對不能改變的。如果違背,就是違背皇恩,為世間萬惡之首……」 接著,蓼科苦口婆心陳述利害關係,她明確表示:這麼說絲毫沒有責備聰子的意思,因為在這一點上自己也是同罪;只是因為事情沒有暴露,即使覺得罪過也不至於懺悔;然而這也得有限度,既然已有身孕,關係應該就此結束;以前自己靜觀不語,但事到如今,這種戀愛不能再沒完沒了地繼續拖下去;現在需要聰子下決心,和清顯分手,今後的一切都聽從蓼科的安排……蓼科把上述情況有條不紊地縷分細析,儘量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開導聰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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