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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京香公主去世了。她是喬·披的戀人、我的妹妹啊……其實也可以先把這個消息只告訴我一個人,讓我在適當的時候再告訴喬·披,也許這樣不會給他造成這麼大的打擊。可是王太后陛下好像害怕我受到打擊,就直接告訴了喬·披。這一點陛下考慮欠妥。不過,也許陛下出於更加深遠的考慮,讓喬·披具備直面悲痛的現實的勇氣。

  沒想到平時大大咧咧的克利薩達說出這一番深思熟慮的話,清顯和本多都為王子熱帶暴風驟雨般的劇烈悲痛而歎息,可以想像,當電閃雷鳴的狂風暴雨過後,滿含悲傷的光潤的叢林一定會更加茂盛成長。

  這天的晚餐是送到王子的房間裡,但他們沒有連筷子都沒有動一下。然而,克利薩達很快就意識到自己作為客人的義務和禮貌,便把清顯和本多叫到房間裡,用英語把王皇后來信的內容譯給他們聽。

  原來京香公主從今年春天就可是生病,自己已經病得無法提筆寫信,還吩咐其他人絕對不要把病情告訴堂兄和哥哥。

  京香公主那雙白皙美麗的手逐漸麻木,最後不能動彈。如同從窗縫射進來的一道冰冷的月光。

  雖然英國主治醫生竭盡全力進行治療,但無法控制麻木向全身擴散。即使如此,也許京香為了在喬·披的心裡仍然保持和他分別時的健康開朗的形象,用已經難以發音的舌頭斷斷續續地反復懇求大家,不要告訴喬·披。她的這種善良的心靈令人黯然神傷。

  王太后陛下經常去探望京香公主,每次都心如刀割,潸然淚下。當王太后陛下聽到京香公主去世的消息時,立刻對眾人說:

  「帕塔納蒂特那邊,由我直接通知。」

  這封王太后的親筆信這樣開頭:「我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請你保持堅強的意志。」接著寫道:「你所愛戀的占特拉帕公主不幸去世。她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依然日夜想念你,這一點在後面詳述。現在,我作為你的母親,只希望你萬事達觀,一切皆從佛意,保持王子應有的尊嚴和自豪,勇敢地面對這個噩耗。你身在異國,聞此噩耗,定然心悲,母親不能安慰于身邊,實乃憾事。但依然請你以兄長之心懷,將此兇信轉告克利薩達,慰撫其心。我之所以親筆致函,亦知你具有戰勝悲哀的剛毅精神。公主直致彌留之際依然對你思念不已,此可慰藉足矣。諒你未能為公主送終而悔恨,然你更應體察要將自己健康美麗的形象永駐你心間的公主的心情……」

  喬·披躺在床上,等克利薩達譯完信函後,他勉強坐起來,對清顯說:

  「我這樣迷亂失常,沒有遵從家母的訓誡,不禁感到羞愧。不過,想一想吧。

  「我剛才一直想解開一道謎。這道謎並非京香公主死去之謎,而是從京香公主到她去世之間,不,從她離開人世以後的二十天裡,儘管我也一直心頭忐忑不安,但毫無所知,居然泰然自得地生活在這個虛偽的世界裡。這就是我想解開的謎。

  「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大海和閃爍耀眼的沙灘,為什麼就不能看透在世界底下發生的微妙的變質呢?世界就像瓶子裡的葡萄酒一樣,一直在悄悄地變質。然而,我的眼睛透過瓶子,只陶醉於那鮮豔閃亮的紫紅色。為什麼我沒想至少一天品嘗一次葡萄酒的味道,以檢查它微妙的質變呢?清晨的微風、樹木搖曳的聲音,還有小鳥的飛翔和婉轉,我沒有一刻不停地注目傾聽,只是視為大自然整體生命的喜悅,沒有注意到世界上美好事物的沉澱每天都在底層變質。如果有一天,我的舌頭品嘗出世界味道的微妙差異……啊,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就一定能夠當場判斷這個世界已經變成『沒有京香的世界』。」

  說到這裡,喬·披又開始不停咳嗽,涕泣流淚,話也說不下去。

  清顯和本多讓克利薩達照顧喬·披,回到自己的房間,可是他們也無法入睡。

  「恐怕兩位王子都想儘快回國吧。無論誰也勸不住,他們沒有心情在這裡繼續留學。」本多說。

  「我也這麼想。」

  清顯的聲音顯得很沉痛。顯然,他的情緒受到王子的影響,沉浸在一種難以言喻的不祥的想像裡。

  「王子回去以後,光我們兩個人留在這兒不合適,也許父母親也會來一起過這個夏天的。不管怎麼說,我們幸福的夏天已經結束了。」清顯自言自語地說。

  男人熱戀的時候,他的心容不下別的東西,甚至對別人的悲哀也不會產生同情。本多對這一點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認,清顯的冰冷堅硬的玻璃之心本來就是一個具有純粹熱情的理想化的容器。

  一個星期以後,兩位王子乘坐英國輪船回國,清顯和本多到橫濱港給他們送行。因為正是暑假期間,所以沒有別的同學。只是與暹羅深有關係的洞院宮派管家來送行,清顯和這個管家只是寒暄幾句,態度十分冷淡。

  巨大的客輪駛離碼頭,送行的彩帶也被扯斷,隨風飄去。兩位王子站在船尾,在飄揚的英國國旗旁邊,不停地揮舞著白手絹。

  輪船漸漸遠去,送行的客人都已離去,但是清顯依然佇立在夏日夕陽強烈照射的碼頭上。於是本多只好催他回去。清顯送行的並非暹羅的王子,他仿佛覺得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時期正逐漸消失在遙遠的大海上。

  第一卷 春雪 第三十六章

  ……秋天來臨,學校一開學,清顯和聰子的幽會越來越困難,即使是日暮時分的偷偷散步,蓼科也跟在後面注意觀察周圍的情況。

  他們甚至連點亮瓦斯街燈的點燈夫都要避開。這些點燈夫穿著瓦斯公司的豎領制服,手裡拿著長長的點火竿,把鳥居阪一帶至今還保留下來的、罩著白熾罩的瓦斯街燈點亮。傍晚擦黑時分,他們一陣忙碌以後,這一帶也就沒有了人影。於是清顯和聰子就拐進彎彎曲曲的小巷。蟲聲唧唧,燈光暗淡。門朝大街的一戶人家,主人剛剛回來,腳步聲一消失,便傳來沉重的關門聲。

  「再過一兩個月,我們的關係就要結束。洞院宮家也不可能無限期推遲納彩的日期。」聰子好像不是在談論自己的事情,語氣從容平靜:「每天晚上睡覺之前,我都想也許明天就要結束,大概會發生無法挽回的事情吧。說來奇怪,一想到這些,我都睡得很香。其實,我們已經做了無法挽回的事情……」

  「即使舉行訂婚儀式以後也繼續……」

  「您說些什麼呀?清。罪孽太重,會毀掉善心的啊。趁著現在還沒有訂婚,不如數一數以後還能見幾次面。」

  「你是下決心以後把一切都忘掉的囉?」

  「是的。至於採取什麼形式,現在還不知道。我們走的不是道路,而是棧橋。總會有盡頭的,而前面就是大海。」

  其實,這是他們開始了結關係的對話。

  對於如何了結,兩個人就像小孩子一樣,沒有責任感,束手無策,沒有任何準備,沒有任何解決的方法,沒有任何對策,仿佛只有純粹的保證。然而,一旦說出口來,了結的想法就立刻在他們的心裡生銹,無法消除。

  清顯不明白,兩個人的愛戀是沒有考慮終結就開始的呢,還是考慮到終結才開始的呢?如果現在就遭電劈雷轟,粉身碎骨,那倒也好,就怕沒有遭受任何懲罰,才不知如何是好。清顯深感不安:到那個時候,自己還能像現在這樣熱烈執著地愛著聰子嗎?

  這種不安,清顯也是第一次感覺,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握住聰子的手。聰子的手指也立刻勾住他的手,但清顯覺得每一隻手指這樣互相勾纏著嫌得麻煩,索性把她的整個手掌緊緊握在手裡,簡直要把它捏碎。但是,聰子沒有叫疼,而清顯兇暴的力氣沒有絲毫減弱。在遠處二摟燈光的映照下,清顯看見聰子的眼睛裡含著晶瑩的淚花,陰暗的心理得到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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