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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聰子不慌不忙地回答。本多不由得凝視著她的側面,但她端莊秀美的臉上毫無慌亂的神色。這時,聰子突然閉上眼睛,車廂頂上昏暗的燈光將她長長的睫毛投下濃郁的陰影,繁茂的樹木猶如互相纏繞的團團烏雲從拂曉前的窗外掠過。

  司機背對著他們,忠實規矩,專心致志地開車。後排座位與駕駛座之間隔著厚厚的玻璃,只要不對著傳聲筒說話,司機就聽不見他們的談話。

  「您剛才說我總有一天可以使事情了結的吧?您作為清的朋友,理所當然會這樣說。如果我活著不能了結,那就死後……」

  也許聰子希望本多會急切打斷自己的話,不讓她這樣說,但本多一聲不吭,等著聰子說下去。

  「……這一天會來到的,而且為期不遠。到那時,我敢保證,絕不會猶豫不決。我既然已經享受到人生最大的幸福,我不打算永遠佔有。無論什麼樣的夢想都會終結,永恆的東西是不存在的,如果認為這是自己的權利,豈不愚蠢嗎?我和那些『新女性』不一樣……不過,如果真有永恆存在,那就只是現在……您遲早也會明白這個道理的。」

  本多似乎明白了清顯以前為什麼那麼害怕聰子的原因。

  「剛才您說以後不再麻煩我。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您是一個走正道的人,所以不該讓您牽連這樣的事。這都是清的不是。」

  「請您不要把我想像得那麼高尚。不錯,我的家庭非常傳統保守,但其實今天我就已經參與了犯罪。」

  「您別這麼說。」聰子強硬地、甚至怒氣衝衝地打斷本多的話:「罪孽只是清和我兩個人。」

  這句話表面上像是袒護本多,其實含帶著排斥他人的冷漠的矜持,聰子把罪惡想像成只有她和清顯兩個人居住的水晶小離宮。這座離宮小得可以放在手掌上,誰要是想進去,都因為太小而進不去。只有他們倆通過變身才可以在裡面居住片刻。而且從外面可以清晰地細緻人微地看見他們的居住情況。

  聰子突然低下腦袋,本多急忙伸手想扶她一把,卻碰到她的頭髮。

  「對不起。雖然我一直很注意,可鞋子裡好像還是有沙子。要是沒留心,回到家裡一脫鞋,因為管鞋的不是蓼科,女僕看見沙子,一定起疑心,再去告密,那就太可怕了。」

  本多不知道當女人整理鞋子的時候自己該做什麼,所以只好故意不去看她,把臉轉向窗戶。

  汽車已經進入東京市內,天空呈現出鮮明的紫藍色,屋頂上雲彩。本多一方面盼望著汽車儘快到達目的地,另一方面又為此生不會再有的奇妙的一夜的結束而惋惜。身後傳來大概是聰子脫鞋把沙子倒在車廂裡的極其細微的聲音,細微得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過敏。本多覺得仿佛聽到世上無比光潤清脆的沙漏的聲音。

  第一卷 春雪 第三十五章

  兩位暹羅王子對終南別墅的這段假期生活都心滿意足。

  一天傍晚,四個人把籐椅搬到草坪上,享受晚餐前爽風宜人的時光。兩個王子用本國語言談話,清顯陷入沉思,本多把書放在膝蓋上,埋頭看書。

  「來一根『彎曲』吧。」

  克利薩達用日語說,接著把金嘴的威斯敏斯特牌香煙分給大家。王子很快就記住了學習院的香煙隱語「彎曲」這個日語。本來學校禁止吸煙,但高中部的學生只要不公開吸,學校也就睜一眼閉一眼。所以學校的半地下室的鍋爐房就成了吸煙的巢穴,叫做「彎曲場」。

  所以,現在這樣光天化日之下,毫無顧忌地吸煙,甚至都帶著一縷在「彎曲場」吸煙那種特殊的香味。英國香煙也只有和鍋爐房的煤炭味、昏暗中警惕地不停轉動的眼睛的亮光、為了多吸一些而使勁吮嘬發出的火光這些東西結合在一起才能增加香煙的美味。

  清顯獨自背對大家,凝視著吐在黃昏的天空輕輕飄散的白煙,海上的雲彩淩亂破碎,開始朦朧模糊,卻依然染著淡淡的杏黃色。他仿佛看見聰子的身影。聰子的身影和芳香滲透進萬物之中,大自然任何微妙的變化都與聰子密切相關。風突然停下來,肌膚感覺到夏日傍晚溫熱的空氣,清顯仿佛看見赤身裸體的聰子站在自己面前,神情茫然,她的肌膚幾乎就要貼在自己的肌膚上。清顯甚至覺得在暮色漸濃的合歡樹那如翠色羽毛重重疊疊的綠蔭下也飄蕩著聰子的氣息。

  本多生來好學,手邊總是帶著書,否則心裡不踏實。他正看著一個學僕偷偷借給他的禁書,北輝次郎的《國體論及純社會主義》。作者才二十三歲,這個年齡使他覺得是日本的奧托·崴甯格兒,不過,書中有趣的過於偏激的內容使本多穩健的理性產生警惕。他並不是憎恨偏激的政治思想,只是他自己不懂得憤怒,把別人的憤怒視為一種可怕的傳染病。他這樣饒有興趣地閱讀別人的憤怒,其實從良心上說,並不覺得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前些天和王子探討過轉生的問題,也為了給自己增加一些知識,在送聰子回東京的那天早晨,他順便回到家裡,從父親的書架上借來齋藤唯信的《佛教學概論》。這本書開頭部分的業感緣起論很有意思,不禁想起去年初冬潛心研讀《摩奴法典》的情景,只是擔心鑽得太深,會影響複習考試,才沒有繼續讀下去。

  幾本書擺放在籐椅的扶手上,以便隨手翻閱。他終於把視線從膝蓋的書本上挪開,眯縫起稍微近視的眼睛,眺望著環繞庭院的西邊山崖。

  天色尚還明亮,山崖卻已陰暗,黑黢黢地矗立遠方,但西面天空的亮色透過覆蓋著山脊的蓊郁茂密的樹木縫隙,交織出細碎的白光。這密林透視的西邊天空如同一張雲母紙,仿佛是盛夏一日五彩繽紛、豔麗澄明的畫卷盡頭長長的余白。

  ……年輕人抱愧而又愉快的吸煙、在暮色幽暗的草坪角落裡成群飛舞的蚊子、游泳以後難得享受的倦怠、充足的陽光……

  本多雖然一言不發,心裡卻在想,今天可以說是我們青春時代充滿幸福的一天。

  對於這兩位王子來說,肯定也是這樣的。

  王子顯然對清顯忙於戀愛的情景佯裝不知,自然清顯對王子和海邊漁民的姑娘調情也視而不見,還偷偷給了這些姑娘的父親一些補償金。於是,兩位王子在每天早晨遙拜的大佛的保佑下,悠然自得、心情愉快地度過這美麗的夏天。

  僕人手捧放有信件的閃閃發亮的銀盤從陽臺向草坪走來(別墅畢竟和東京的宅第不一樣,這裡很少使用銀盤。這個僕人覺得很遺憾,只要閑著沒事,就一天到晚把盤子擦得錚亮),克利薩達第一個看見他。

  他飛跑過去取信,一看是王太后陛下寫給喬·披的親筆信,便滑稽地裝作必恭必敬的樣子,雙手捧著信件送給坐在椅子上的喬·披。

  清顯和本多當然也發現他們來了信,但抑制住好奇的衝動,等待著他們把歡欣鼓舞的喜悅或者思念故鄉的情緒與自己分享。他們聽著翻開一迭厚厚信紙的聲音,信紙如同漂浮在暮色黃昏裡的潔白羽毛,十分醒目。突然,只聽見喬·披尖叫一聲,從椅子上倒下來。清顯和本多急忙站起來。喬·披已經昏迷不省。

  清顯和本多扶抱著喬·披,克利薩達只是茫然若失地看著堂兄,接著拾起落在草坪上的信,瀏覽一遍,立刻趴在草坪上嚎啕大哭。克利薩達連哭帶喊,可是清顯和本多聽不懂他的暹羅語,再一看信紙,也是暹羅語,不知道什麼意思。只是信紙上端印有金色的皇室徽章,閃閃發光。圖案很複雜,中間是三匹白象,配以周圍的佛塔、怪獸、薔薇、劍、王笏等。

  大家立即把喬·披抬到床上,這時他已經醒來,目光呆滯無神。克利薩達聲淚俱下地跟在後面。

  雖然清顯和本多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心裡明白肯定是不祥的消息。喬·披躺在枕頭上,一聲不吭,與昏暗的暮色漸漸融為一體的褐色面孔上的那一雙黯然失色的珍珠般的眼珠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天花板。最後還是克利薩達先鎮靜下來,用英語把事情的原委告訴清顯和本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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