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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也許聰子為本多認真得體的態度所感動,一路上話語滔滔不絕,和去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

  「本多,您為朋友這樣盡心盡力,我覺得清有您這樣的朋友,應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我們女性裡不會有真正的朋友。」

  聰子的目光還殘留著縱情放蕩的餘韻,但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紋絲不亂。

  本多沒有回答,聰子低下頭,聲音陰鬱地說:

  「您大概覺得我是一個墮落風騷的女人吧?」

  「您可不能這麼說!」

  本多情不自禁地用強烈的口氣打斷她的話。儘管聰子的話沒有蔑視的含意,但無意間說到本多浮現在心頭的一個景象。

  本多忠實地徹夜完成接送的任務,無論是到達鐮倉把聰子交給清顯的時候,還是從清顯手裡接過聰子送她回家的時候,本多總是鎮定自若,心平氣靜,他為此感到自豪。當然不應該心慌意亂。他的這種行為難道不就是參與一起嚴肅的冒險嗎?

  然而,當本多目送清顯牽著聰子的手穿過庭院裡月光映照的樹影向海邊跑去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的確在幫人犯罪,而且看到這個罪惡化作多麼美麗的背影跑去。

  「是呀,是不能這麼說。我根本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墮落風騷的女人。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清和我犯下這麼可怕的罪行,卻絲毫沒有污濁肮髒的感覺,反而覺得這樣才洗滌淨化自己的身心。剛才我看見海邊的松林,我覺得那是此生此世無法再次見到的森林,那是此生此世無法再次聽到的松濤,每一個瞬間都是那樣的清澈明淨,沒有一絲一毫的後悔。」

  聰子仿佛在告訴本多,每一次都認為也許是最後一次的幽會,尤其今天晚上沉浸在安寧靜謐的氣氛中,達到無以復加的、令人目眩的高潮。她甚至不顧謹飭慎重的態度,焦急地希望本多理解她這種袒露衷曲的心情。然而,這和對人談論死亡、寶石的光輝、落日的美麗一樣,是難以言傳的。

  清顯和聰子避開明亮的月光,在海邊四處轉悠。深夜的海濱,寂無人影。由於皓月晶瑩,照耀得周圍令人晃眼,只有漁船高高翹起的船頭落在沙灘上的黑影才具有切實的存在感。漁船沐浴著皎潔的月光,連船板都像是白骨一樣。仿佛伸出手去,月光就會穿透手掌。

  海風送爽,他們迫不及待地躲在船後,擁抱在一起。聰子後悔自己穿著一身平時很少穿的白色西服,在周圍月光的映襯下十分顯眼。她忘記了自己的皮膚也是潔白的,只想儘快脫下這白色的衣服,藏身於黑暗之中。

  不會有人在偷看,但海面上閃動的無數月光猶如千百萬隻眼睛。聰子望著天上的雲彩,望著懸在雲端悄悄閃爍的星星。清顯又小又硬的乳頭觸碰到自己的乳頭,撫弄著,最後把自己的乳頭壓進豐滿的乳房裡。聰子感覺到一種比接吻更愉悅的、如自己飼養的小動物嬉戲那樣互相觸摸的、意識略微朦朧的甘美。聰子閉著眼睛,在肉體的末梢產生的這種難以言狀的親昵感覺使她想起懸在雲端的燦爛星光。

  他們一鼓作氣徑直抵達深海般的愉悅。聰子一心想把自己融化在黑暗裡,但當她一想到這黑暗不過是漁船的陰影時,不由得感到害怕。這並非堅固的建築物或者山岩的陰影,而是大概即將出海的漁船的短暫陰影。船在陸地上是不現實的,這確確切切的陰影也類似虛幻。她忐忑不安,深怕這艘已經相當陳舊的大漁船馬上就會無聲無息地滑出沙灘駛進海裡。如果要追逐它的陰影,如果想永遠藏在它的陰影裡,自己就必須變成大海。於是,聰子在沉重的滿足中變成了大海。

  他們周圍的一切,皓月的夜空、喧囂的大海、沙灘上的海風、遠處沙沙作響的松林……一切的一切,都註定著死亡。在時間薄片的那一頭,正吵雜著巨大的「不」的聲音。松濤的喧鬧難道不就是這個聲音嗎?聰子覺得他們被絕不會寬恕自己的東西包圍著、注視著、守護著。正如滴落在水盆裡的油一樣,只能受到水的保護。但是,水的黑色的、遼闊的、沉默的,一滴香油浮泛在孤絕的境界。

  這是何等愛撫式的「不」!他們無法判斷這個「不」是夜晚本身還是臨近的曙光。只覺得它喧吵著來到自己身旁,但並沒有可是侵犯自己。

  ……兩人坐起來,勉強伸長脖子,在黑暗中仰注視望即將西墜的月亮。聰子覺得這一輪圓月仿佛就是赫然釘在天上的他們罪惡的徽章。

  四周沒有人影,他們站起來,取出放在船艙裡的衣服。他們互相凝視著對方的被月光映襯得發白的腹部下面那如漆黑暗夜的殘餘的黑色部分。雖然只是短暫的凝視,卻是那麼認真深情。

  穿好衣服,清顯坐在船舷上,搖晃著雙腳,說:

  「如果我們是一對堂堂正正的情侶,恐怕不會這麼大膽吧?」

  「你好無情啊。原來你的心就是這樣的呀。」

  聰子一副委屈埋怨的可憐樣子。其實,在他們的調侃裡,包含著一種難以言狀的乾澀乏味。因為絕望就在旁邊等待著他們。聰子又蹲在船影裡,從船舷垂下來的清顯兩隻腳被月光照得雪亮,聰子把嘴唇貼在他的腳指頭上。

  「也許我不該說這些話,但是,除了您以外,沒有別的人可以傾訴。我知道自己做的事非常可怕。不過,請您不要制止我。因為我明白總有一天要了結……我只能這樣子一天一天拖下去,別無他策。」

  「您是做好一切思想準備了嗎?」本多的語調裡情不自禁地包含著哀憐的情緒。

  嚴是的,已經做好思想準備。」

  「我覺得清顯也是這樣。」

  「所以,我不能再麻煩您了。」

  本多突然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衝動,他想理解這個女人。這是一種微妙的報復。既然聰子打算把本多視為「理解很深的朋友」,那麼本多也具有既非同情也非共鳴的理解的權利。

  但是,理解這一個情愛繾綣的嬌媚女子、理解這一個人在身旁、心寄遠方的女子,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作業呢?……於是,天生的喜歡邏輯性探究的習慣又在本多的腦子裡出現。

  汽車的搖晃使得聰子的膝蓋好幾次靠近本多,但她極力保持身體的平衡,絕對不讓自己的膝蓋和本多的接觸。那種敏捷的動作如同松鼠踩踏小車一樣令人跟花繚亂,叫本多心裡發急。他想,至少聰子絕不會在清顯面前表現出這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

  「剛才您說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吧?」本多故意不看聰子的臉,說:「這和『總有一天要了結』的心情是怎麼聯繫的呢?到一切都了結的時候,思想準備不是晚了嗎?或者是思想準備完成,事情也就了結了嗎?我知道我向您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

  「您這個問題提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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