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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四個人從陽臺下來,來到寬敞的草坪中間的日冕周圍。

  古老的日冕上刻著「1776PassingShades」字樣,雕刻著蔓草花紋的狀似伸長著脖子的鳥形青銅指針正對著西北和東北方向之間,固定在羅馬數字盤的十二上,而指針影子已在將近三點的地方。

  本多用手指摩挲著數字盤上的S,本想問王子暹羅的正確位置在哪個方向,但又怕引起他們的懷鄉情緒,只好作罷。他轉過身,背對著太陽,自己的影子無意識地遮擋在數字盤上,抹去了指著三點的指針的影子。

  「對,這樣子好。」喬·披王子興致勃勃的目光看著日冕,說:「這麼站一天,就可以把一天的時間完全消去。我回國以後也在庭院裡造一個日冕,要是遇到幸福的日子,就叫僕人從早到晚一直站在太陽底下,用他的身影遮住日冕,讓時間停止腳步。」

  「恐怕僕人會活活被曬死吧。」

  本多挪開身子,強烈的陽光又照射在日冕數字盤上,指針的影子重新出現在三點上。

  「不會的。我們國家的僕人曬一整天太陽都滿不在乎,陽光要比這裡的強三倍哩。」克利薩達殿下說。

  清顯想像著在他們閃閃發亮的褐色皮膚裡面一定深藏著陰暗冰涼的黑影。他們大概就這樣在自己的樹陰底下歇息吧。

  清顯忽然心血來潮地對王子說去後山散步很有意思,於是本多也顧不得歇一口氣消消汗,只好又跟著他們爬山。清顯原先對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現在卻這樣積極主動,不禁令本多驚訝。

  可是,當他們登上山頂,站在山脊上的時候,卻見松林在海風中搖曳鼓蕩,千姿百態,明亮耀眼的由比濱海濱盡收眼底,登山的汗水立刻蕩滌清爽。

  四個青年人恢復少年時代的活潑童趣,在清顯的帶領下,踏著山白竹、羊齒茂密的山脊小路往前走。一會兒,清顯停下來,腳踩著去年的落葉,指著西北方向,高聲說道:

  「你們看!從這兒才能看得見。」

  其他人也都停住腳步,透過樹間,只見在一片開闊的山谷底下密集著大大小小的房屋,其中矗立著一尊高大的佛像。

  從山上可以正面看見佛像圓渾的後背以及衣服上的粗獷線條,臉只能看見側面,順著豐勻的肩膀流暢飄逸的袖子線條可以窺見些許胸部,青銅的肩膀在陽光的直射下耀眼閃亮,而平坦照射在寬闊胸部上的陽光顯得清澄明朗。已經西斜的陽光把青銅的螺髻一個一個清晰地浮現出來。兩邊長垂的耳朵如同熱帶植物上垂下來的長長的果實。

  本多和清顯吃驚地看著兩位王子立刻跪在地上。他們不顧身上筆挺的潔白的亞麻布褲子,跪在潮濕的竹子落葉上,對著遠處沐浴著夏日陽光的佛像合掌膜拜。

  清顯和本多不由自主地對看一眼。這種信仰早已遠離他們,在生活中蕩然無存。他們對王子這種虔誠的信仰固然敬佩,毫無嘲笑之意,但仿佛覺得一直認為同樣都是同學的王子突然飛到與自己的觀念、信仰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裡去。

  第一卷 春雪 第三十二章

  繞過後山回來,又在庭院各處轉了一圈,四個人這才心滿意足,在海風習習的客廳裡休息,喝著從橫濱運來後在井水裡鎮涼的檸檬汽水。於是,所有的疲勞一掃而光,大家又想在日落之前去海裡游泳,便各自做好準備。清顯和本多先換好衣服,他們一身學習院式的裝束,下身是紅兜襠褲,上身是裸露後背、兩腰的、鋸齒狀針腳縫製的白色棉布游泳衣,頭戴草帽。一會兒,王子也出來,他們穿著英國造的橫格游泳褲,裸露著茶褐色的肩膀。

  清顯和本多做朋友這麼長時間,卻一次也沒有在夏天邀請他到別墅來玩。只有一年秋天請他來別墅揀栗子,所以本多和清顯一起去海裡游泳,還是小時候在片瀨的學校院游泳場練習以來的事。而且那時候兩個人也不是現在這樣的親密朋友。

  四個人立刻跑到庭院,再穿過庭院盡頭尚未密集長高的松林和寬闊的田地,向海邊奔去。

  清顯和本多在下水之前絕對要做準備活動,兩位王子看著他們不禁捧腹大笑。說起來,這種笑聲是對只是眺望佛像而沒有跪拜的他們進行的輕微的報復。在王子眼裡,這種現代式的、只為自己的修行,在社會上也一定顯得可笑。

  不過,這開朗的笑聲無疑表示著王子心情的舒暢,清顯也好久沒有見到這兩位異國朋友這麼開心過。他們在海水裡盡情嬉戲玩耍之後,清顯也忘記了自己這個主人應盡的接待客人的義務,為了各自能夠使用本國語言充分聊天,清顯和本多、兩個王子分別躺在沙灘上休息。

  淡薄的雲彩籠罩著落日,陽光沒有剛才那麼強烈。皮膚白皙的清顯覺得這樣的陽光非常舒服。他只穿著兜襠褲,伸展著濕漉漉的身子輕鬆地仰躺在沙子上,閉目養神。

  本多盤腿坐在他的左邊,茫然看著大海。大海風平浪靜,輕波微浪蕩漾得他心曠神怡。

  他的視線應該和水平線等高,奇怪的是,總覺得自己眼前便是大海的盡頭,也就是廣袤的陸地的起點。

  本多一隻手抓起一把乾燥的沙子,慢慢撒落在另一隻手掌上,沙子從手掌灑到地上,於是又下意識地抓起一把沙子,他的眼睛、他的心靈已經癡迷于大海。

  大海就在這裡終結。這無邊無際的大海、這力大無比的大海,就要在自己的眼前終結。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沒有比站在分界線上更感覺神秘的了。當自己仿佛置身于大海與陸地的如此雄壯的分界線上時,就覺得正體驗著從一個時代向另一個時代轉變的巨大的歷史瞬間。而本多和清顯生活的現代也無非只是一個退潮的灘頭、一個漲潮的灘頭、一個境界。

  ……大海就在自己的眼前終結。

  遙望波濤的盡頭,便可知道,這是經過多麼漫長時間的努力,現在終於就要在這裡終結一切。在這裡,一個環繞世界的海洋規模的極其雄偉龐大的規劃最終化為泡影。

  ……然而,這又是多麼平靜溫柔的挫折啊。波浪最後的餘韻形成的小小的白色邊緣頓時失去感情的紊亂而與濡濕的平坦的沙子的鏡面融為一體,化為淡淡的泡沫的時候,浪身大致已經退回海裡。

  遠處海面上掀起後即將崩塌的巨浪,大約分為四五層,每一層總是分別同時扮演著激昂、頂峰、崩潰、融和、退走的角色。

  那個中間部分呈現柔和的黃綠色的巨浪即將崩潰,它的狂亂、怒吼逐漸變成叫喊,又逐漸變成低聲的絮語。巨大的咆哮奔騰的白馬變成奔跑的小白馬,接著健壯的馬身從馬隊裡消失,最後只在沙灘上留下踩踏的白色蹄印。

  在波濤形成的左右粗獷展開的扇面上互相衝撞的兩道餘波不知不覺地融人沙子的鏡面裡,而鏡面裡的影像也在活躍地變化。騰空而起的沸騰翻滾的巨浪在鏡面映出尖銳的長方形,如閃爍發亮的霜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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