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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王子們到日本以後,入校前的準備時間還不到半年,他們對日語學習還不習慣,再加上本人也不太用功。本應該是得心應手的英語課,也由於英譯日、日譯英的練習使他們一籌莫展。

  帕塔納蒂特殿下的戒指由松枝侯爵保管,存放在五井銀行的侯爵私人保險櫃裡。因此,清顯借來父親的印章,特地跑到銀行去取。傍晚時又返回學校,到王子的宿舍去。

  雖是梅雨季節,這一天沒有下雨,陰沉沉的天空十分悶熱。王子們那麼強烈渴望的陽光輝煌燦爛的夏天看似近在眼前,卻總是姍姍來遲。這個陰鬱沉悶的日子仿佛就是王子們焦躁不安情緒的寫照。學生宿舍簡陋的木板平房掩映在昏暗的茂密樹木的深處。

  從操場那邊傳來練習橄欖球的叫喊聲。清顯討厭那種從年輕人的喉嚨裡進發出來的理想主義的叫喊。粗野的友情、新的人文主義、沒完沒了的時髦和俏皮話、不厭其煩地讚美羅丹的天才和塞尚的完美……這只是與古代劍道的叫喊如出一轍的新體育的叫喊罷了。他們的咽喉總是充血,年輕的肉體散發著青桐樹葉的清香,高戴一頂無形的惟我獨尊的禮帽。

  語言不熟練的兩位王子夾在這樣的新舊兩股潮流之中,可想而知他們的日子是多麼難過,現在已經從憂愁苦悶中解放出來,獲得自由、心情舒暢的清顯不禁對他們深感同情。雖說學校給他們安排特別高級的房間,卻是在簡陋的昏暗的走廊頂頭。清顯站在貼著他們名牌的一扇舊門前,輕輕敲門。

  王子一開門,見是清顯,高興地幾乎想和他擁抱。這兩個人中,清顯喜歡那位認真樸實卻喜歡幻想的帕塔納蒂特殿下、即喬·披。原先比較浮躁喧鬧的克利薩達殿下最近也變得寡言少語。兩個人總是關在自己的房間裡用母語悄悄談話。

  屋子裡除了床鋪、桌子和衣櫃外,連一件像樣的裝飾品都沒有。宿舍本身的構造充滿乃木將軍當年的兵營風格,牆壁護板上面只是光禿禿的一面白牆,白牆上面有一個小架子,架子上擺著一尊金色的釋迦牟尼像。大概王子早晚都要頂禮膜拜。整個房間裡惟有這一尊佛像大放光彩。窗戶兩旁掛著被雨水污漬的細白布窗簾。

  兩位王子的臉被太陽曬的黢黑,黃昏薄暮中,他們微笑時露出的白牙格外顯眼。他們讓清顯坐在床上,迫不及待地問戒指是否已經帶來。

  金守門神「雅」的半人半獸圍繞鑲嵌的方形祖母綠寶石戒指發射出與這個簡陋的房間極不協調的光芒。

  喬·披高興地叫起來,立刻把戒指套在自己柔軟的淺黑色手指上,這手指仿佛天生就是為了愛撫,那麼纖細柔和,富有彈性,恰似從細小的門縫透射在鑲木地板上的一道熱帶的月光。

  「這月光公主京香終於又回到我的手指上來了。」

  喬·披憂傷地歎了一口氣。克利薩達殿下也不像以前那樣取笑他,而是打開衣櫃,把珍藏在幾件襯衫之間的自己妹妹的照片取出來。

  「我把照片擺在桌子上,說是我的妹妹,可是同學們都笑話我,所以只好這樣保存起來。」克利薩達殿下幾乎含帶哭聲。

  過了片刻,喬·披才把取回戒指的原委告訴清顯。原來他已經有兩個月沒受到京香的來信了,雖向公使館打聽,也毫無結果。甚至和哥哥克利薩達殿下也沒有聯繫,所以對她的情況甚為掛念。如果得病或者發生其他什麼情況,自然會來電報什麼的。要是發生某種連哥哥都要隱瞞的變故,喬·披殿下的猜測,儘管對他來說是難以忍受的殘酷,只能是暹羅朝廷急於拿她搞什麼政治策略的結婚。

  一想到這些,喬·披殿下就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盼望著明天也許會來信,可又怕來信報告的是不幸的消息,根本沒有心事讀書。此時惟一能夠安慰王子的就是這顆公主在他臨行時贈送的戒指。王子只能把自己的無窮思念寄託在那密林晨色般的祖母綠寶石上。

  這時,克利薩達殿下似乎忘記了清顯的存在,把戴著戒指的手指伸到擺在桌子上的公主照片旁邊,仿佛要把遠隔時間與空間的兩個實際的存在瞬間凝結在一起。

  克利薩達殿下打開吊在天花板上的電燈。喬·披手上的戒指在鏡框玻璃的反射下,那暗綠色的四方形恰好鑲嵌在公主白色花邊衣服的左胸上。「這樣子看,你覺得怎麼樣?」喬·披殿下用英語說,他的聲音仿佛沉浸在夢境裡:「你不覺得她的心臟如同一團綠色的火焰嗎?也許只有在密林裡從這個樹枝爬到那個樹枝狀如藤蔓的細長的綠蛇才有這樣冷綠的、帶著細微裂紋的心臟。也許她正是期望我能從她溫柔地饋贈的戒指中理解這個寓意。」

  「喬·披,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克利薩達殿下毅然打斷他的話。

  「別生氣,克利。我絕對沒有侮辱你的妹妹的意思,我只是在說戀人的存在是不可思議的。

  「她的照片只是照相當時的影像,而臨別贈送的戒指仿佛忠實地映照出她現在的心。難道不是這樣的嗎?在我的記憶裡,照片和戒指、外貌和心靈總是分開的,現在這樣合二為一了。

  「即使戀人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人們總是把外貌和心靈分開來認識,這是多麼的愚蠢。現在我和她相隔萬里,也許反而覺得比相見的時候更能看到一個形與心結晶的京香公主。別時痛苦見亦苦,見時歡樂別亦樂,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松枝,是這樣的嘛?我想探索戀愛就是像魔術那樣穿越時空隧道的秘密究竟在哪裡。因為即使戀人就在面前,也未必就是迷戀對方的實際存在,而且人的美麗外表被視為實際存在所不可缺少的形式,所以如果隔著時空,就可能感覺到雙重的困惑,但同時也可能雙倍地接近對方的實際存在……」

  雖然清顯不知道王子的哲學性思辯深奧到什麼程度,但他還是認真傾聽。其中一些話與自己的情況頗為相似。他相信自己現在對聰子「雙倍地接近對方的實際存在」,而且的確知道自己迷戀的並不是她的實際存在,但有什麼證據呢?說不定自己只是「雙重的困惑」呢?而自己迷戀的果真是她的實際存在嗎……清顯半是無意識地輕輕搖了搖頭。他想起有一次夢見從喬·披的戒指寶石裡出現美麗絕倫的女子的容貌。那個女人是誰呢?是聰子嗎?還是未曾見面的京香公主呢?或者是別的什麼人……

  「可是,什麼時候才是夏天啊?」克利薩達殿下說。

  他憂慮地望窗外籠罩著蓊鬱綠樹的黑夜。透過繁茂的枝葉可以看見遠處學生宿舍的燈光,還有一些吵嘈的聲音,好像是食堂正在開飯。有學生一邊吟詩一邊從樹間小徑走過,那粗魯的怪腔怪調引得其他學生哈哈大笑。兩位王子皺起眉頭,仿佛害怕妖魔鬼怪會在夜間出沒……

  清顯歸還戒指卻在後來導致發生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幾天以後,蓼科打來電話。女僕轉告清顯,但清顯沒去接。

  第二天蓼科又來電話,清顯還是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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