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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這件事雖然也稍微掛在心上,但清顯給自己劃一條線,聰子的事姑且不論,對蓼科的非禮行徑絕對不能原諒。一想到這個撒謊不臉紅的老太婆又恬不知恥地花言巧語來欺騙,就氣不打一處來,因此自己不接電話的些許不安也就全部化解了。

  三天過後,進入梅雨季節,連日陰雨綿綿。清顯從學校一回來,山田托著漆盤恭恭敬敬地送來信件。清顯拿起信,看了一眼信封背面,端端正正地寫著蓼科的名字,不禁吃了一驚。信封糊得很結實,從手感知道,封著的信箋裝在相當厚實的雙層信封裡。清顯擔心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會產生拆信的念頭,便故意當著山田的面把厚厚的信撕成碎片,命令他扔掉。他害怕如果把撕碎的信扔在自己房間的紙簍裡,過後又憋不住把碎紙拾揀拼湊起來。山田的眼睛在眼鏡後面驚愕地圓瞪起來,但他什麼話也沒說。

  又過了幾天。撕信的事這幾天一直日益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清顯不由得自己對自己生氣。如果只是因為這封已經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來信攪得心神不安、發火生氣,那倒沒什麼,他發現還摻雜著對當時沒有當機立斷拆信的後悔的情緒。這是他難以忍受的。當時撕信的確是出於強烈的意志力量,但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只是心虛怯弱的表現罷了。

  白色的雙層信封看起來不起眼,撕的時候,好像裡層紙抄入柔軟堅韌的麻線,很難撕破。其實紙張並沒有抄人麻線,而是清顯的內心深處潛藏著如果不使用強烈的意志就無法撕信的意識。這大概是一種什麼恐懼吧。

  他再也不想因為聰子而苦惱,不願意讓聰子充滿不安的香霧籠罩自己的生活。因為現在好不容易恢復到清醒的自我狀態……可是,他撕毀那封厚厚的信箋時,竟覺得是在撕裂聰子那黯然失色的白皙肌膚。

  梅雨期間突然放晴的一個星期日相當炎熱的午後,清顯從學校回來,只見正房門前人聲吵雜,馬車正在準備出發,僕人們把紫色包袱皮包裹的體積很大的禮物搬進馬車裡。每次把東西搬上馬車的時候,馬都動了動耳朵,從汙髒的臼齒垂下的唾液閃著亮光,在明亮的陽光照耀下,仿佛抹了一層油似的鐵青色鬃毛的脖子上,清晰地浮現出細密的絨毛下起伏的靜脈。

  清顯正要進門,恰好碰見穿著帶家徽三重禮服的母親從裡面出來。清顯說:「我回來了。」

  「哦,你回來啦。我正要去綾倉家表示祝賀哩。」

  「祝賀什麼?」

  母親從來都不願意讓僕人們聽見重要的事情,便把清顯拉到門口旁邊放傘架的昏暗角落裡,低聲說道:

  「今天早晨,敕許終於下來了。你也一起去祝賀嗎?」

  侯爵夫人在兒子回答之前,就看見他的眼睛裡閃過一道陰鬱的欣喜的亮光。但是,她急著要出門,沒有時間思考其中的含義。

  母親跨出門檻以後又回過頭來,依然那副顯得憂傷的八字眉表情,對清顯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表明她並沒有從剛才清顯的瞬間眼神中體會到什麼。

  「喜事終歸是喜事吧,雖說關係失和了,這個時候應該真誠地表示祝賀啊。」

  「您去吧,算了。我就不去了。」

  清顯在正房前送母親出發。馬蹄踩踏著砂子路發出雨點般的聲音,車廂上松枝家的金色家徽在院子的松樹間閃耀搖晃著遠去。清顯感覺到身後的僕人們在主人出發以後如同無聲的雪崩一樣如釋重負的輕鬆。他回頭看著主人不在家的空蕩蕩的宅第。僕人們低頭順目地等著他進屋。清顯感覺到自己現在已經確實把握到一個巨大的沉思的素材,可以立即填補莫大的空虛。他瞧也不瞧僕人一眼,大步進屋,急匆匆從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間。

  此時,他熱血沸騰,心潮澎湃,胸口劇烈跳動,仿佛凝視著「敕許」這兩個尊貴、輝煌的大字。敕許終於下來了。蓼科頻繁的電話和那封厚厚的信箋大概是敕許下來之前的最後的努力,表現出她的焦急情緒,肯定是想得到清顯的寬恕,表示心靈的內疚。

  清顯一整天讓自己沉浸在想像力自由馳騁飛翔的空間裡。對外界的一切毫無興趣,目不斜視,把以往平靜的明鏡打得粉碎,讓熱風吹亂心靈,發出喧囂。於是,以前在些許熱情裡必定伴隨的憂鬱的影子在激烈熾燃的熱情中消除得無影無蹤。要說與此相似的感情,首先當是歡喜。然而,人的感情中,再沒有比這種無緣無故的狂喜更令人膽戰心驚的了。

  是什麼東西使清顯如此高興呢?那就是不可能這個觀念。絕對的不可能。聰子和自己的關係,如同一根琴弦,被「敕許」這把利刃砍斷,隨著一聲斷弦進發的聲音,一切都已斷絕。他從少年時代開始在長期的優柔寡斷中悄悄夢想、悄悄期盼的就是這樣的事態。牽引裙裾時仰望春日宮雪白脖頸的昂然、堅毅的無與倫比的美是他的夢想的根源,肯定預言他的願望能夠實現。絕對的不可能。這才是清顯對歷經曲折複雜的感情始終不渝的忠誠導致的事態。

  但是,這歡喜又是什麼呢?他的目光始終注視著歡喜的這種陰暗、危險、可怕的形象。

  對自己來說,惟一的真實就是只為既沒有目標也沒有結果的「感情」而生存……如果因為這種生活方式最終導致他來到歡喜的黑暗深淵的旁邊,那麼剩下的就只是跳進深淵這最後一步。

  他又取出小時候和聰子一起練習書寫《百人一首》和歌的卷紙,仔細端詳,心想上面是否還殘留著十四年前聰子焚燃的線香的香味,便湊近鼻子去聞。他聞到一縷略帶黴味的遙遠的香氣,從而喚醒一個痛切的、在世上軟弱無力卻又疏狂不羈的、感情的故鄉。玩雙六盤遊戲贏了以後,獲得皇后恩賜的幹糕點的獎品。他用小牙齒咬著紅色菊花形幹糕點的一角,濡濕融化的地方更顯得紅豔,接著又用舌頭舔白色菊花形幹糕點那像是冰冷的雕刻出來的棱角,甜甜的糕點在舌尖下融化著,泥濘般塌下來……那些昏暗的房間,從京都拿來的皇室風格的屏風,那寂靜的夜晚,聰子黑髮下的小小的哈欠……往昔的回憶歷歷在目,一切都蕩漾著寂寞的優雅。

  於是,清顯感覺到自己正逐漸向一個看也不敢看的觀念靠攏。

  第一卷 春雪 第二十五章

  ……高音喇叭似的響聲在清顯的心頭轟鳴。

  我愛著聰子!

  清顯生來第一次產生這種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是千真萬確的感情。

  他想,高雅就是犯禁,而且觸犯至高無上的禁忌。這個觀念教給他長期被禁錮的真正的肉感。回想起來,他的搖擺不定的肉感肯定暗地裡一直追求這樣強烈觀念的支柱。他費了多大工夫才發現真正適合於自己的角色。

  現在我才真正愛著聰子。

  為了證明這個感情的正確性和確實性,它只要成為絕對不可能就足夠了。

  他心神不定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又坐下去,平時身體總是感覺煩躁憂鬱,現在卻充滿青春活力。以為自己被悲痛和敏感打跨,原來那全是錯覺。

  他敞開窗戶,眺望陽光輝耀閃亮的湖面,深深吸一口氣,聞吸著撲鼻而來的櫸樹嫩葉的清香。紅葉山天際的雲彩已經飽含沉甸甸的光的分量,像夏天的雲朵那樣耀眼。

  清顯臉頰發熱,眼睛閃亮。他已經變成一個新的人。不管怎麼說,他已經十九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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